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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1984 > 《1984》乔治·奥威尔著长篇小说_免费在线阅读 第二部 第二节
温斯顿正沿着小径走着,阳光透过树荫,地上一片光影斑驳。那些没有树枝遮挡的地方,他一脚踏进去便是一个个金黄色的池塘。他左手的树林下,蓝铃花正怒放着迷人的芬芳。微风像是在亲吻着他的肌肤。今天是五月二日,附近的森林深处,传来了一阵阵斑鸠的叫声。
 
他早到了一点点,一路没遇上什么困难。那个女孩显然经验丰富得很,否则他会比通常情况下要担心一些。找这么一个地方约会,她应该是值得信任的。不过一般说来,乡下就比伦敦安全,但也说不准。当然,乡下是没有电幕的,但危险无处不在,说不好哪儿就隐藏着麦克风,能将你的声音辨认出来。再说了,一个人出远门也难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在一百公里以内活动,虽然不需要申请通行证之类的,但有时候火车站也会有巡逻队,遇上党员就会上前询问。但一路上他没遇上巡逻队,从车站步行到这里,他也是经常回头盯着,以确定没有人跟踪。火车上全是无产者,因为天气晴朗的缘故,还显现出一片假期的欢乐气氛来。他坐的那节木质椅子车厢,就给一家子坐满了,上至老到掉牙的曾祖母,小到还裹着尿布的婴儿,听说这都是为了到乡下亲戚家聚会去的,还可以趁机到那边的小黑市里买点黄油。
 
小径路面变得宽阔起来,不一会他就走上那条女孩跟他说过的小道来,是一条夹在灌木丛中赶牛时候通过的小道。他没带手表,但应该还没到十五点。脚下的蓝铃花开得太茂盛了,路过的时候难免会踩碰到。于是他蹲下来,想采一些。一半是为了打发时间,一半是因为忽而有了个念头,想一会儿见面时候给女孩送上一束花!他摘上一大束,正闻着那模糊难辨的气味时,听到背后有人踩着树枝走过来的声音,吓得他浑身发抖。他继续采花,这是最好的办法了。说不定是那个女孩呢,但也许他真的被跟踪上了,这个时候往周围看反而显得心虚了。他就一直采着花,一朵又一朵,有只手轻轻放在他肩上。
 
手拿蓝铃花,第一次约会
 
他抬起头,原来是那个女孩。她摇了摇头,显然是想告诉他先别出声,然后她拨开灌木丛,带着他穿过那条窄窄的小道往树林深处走去。很明显她以前是来过这里的,因为能习惯性地避开地上那些坑坑洼洼的地方。温斯顿跟着她,手里还抓着那束花。看到女孩,他第一感觉就是松了一大口气,可是现在这个结实又苗条的身体在前面晃动,系在腰里的红丝带刚好把臀部的曲线衬托出来,他心头涌上一阵沉重的自卑感。即使是在这一刻,如果她转过身来瞧上他一眼然后再离开的话,也是非常有可能的。微甜的空气和绿意盎然的树叶让他感到害怕。这种感觉自从离开火车站就产生了。五月的阳光让他觉得自己是肮脏的,苍白的。他是个宅男,连皮肤的毛孔里都藏匿了伦敦煤烟的气息。他想着,可能到现在,她都还没在太阳底下看过他的模样呢。他们到了她之前说的那个倒地的枯树旁,女孩跳过去,拨开上面的荆棘。开始看时,这个地方是没有出口的。温斯顿跟着她,才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一个天然形成的空地上,边上的土墩里长满了青草,四边是高高的树苗,把这里完全封闭起来了。这时候女孩停住,转过身来。
 
“我们到啦。”她说。
 
他距离她只有几步而已,可是他还是不敢向前。
 
“刚才我在那条小道上不敢和你说话,就是担心那里藏着麦克风。”她接着说,“我猜应该没有的,但谁敢保证呢,要是被那些猪猡辨认出我们的声音来,那就完了,在这里就没事。”
 
他还是不够勇气去接近她。“我们在这里就没事?”他像傻瓜一样重复地问了一句。
 
“是的,你看那些树枝。”那是一些小小的白蜡树,曾经被砍掉了,后来又慢慢长成了一片小树林,它们都比我的手腕还要细呢,没有一棵可以藏得住麦克风,我以前也来过这边。”
 
他们只是在找话说。现在他试着靠近她一点点了,她就直直地站在他的跟前,面带微笑,像是在微微地嘲笑着他为什么这般拖后腿。蓝铃花散落一地,像自己掉下来似的。他牵起她的手。
 
“你会相信吗?”他说,“直到这一刻前,我还不知道你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呢。”是棕色的,他注意到了,一种浅棕色,眼睫毛黑黑的。“现在你看见我的样子了,你觉得还受得住么?”
 
“怎么说这种话呢?”
 
“我今年三十九岁,有个死缠烂打的老婆,脚踝上有静脉曲张溃疡,还有五颗假牙。”
 
“那又怎么样,我不在乎这些。”女孩说。
 
下一分钟,她已在他怀里,说不清是谁的主动。开始,除了完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毫无感觉。如今,那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就贴在他胸前,一头浓密的黑发噌着他的脸,棒极了!她转过脸,他开始亲吻那两片微微张开的红嘴唇。她的双手紧紧搂住温斯顿的脖子,在耳边叫他亲爱的,心肝宝贝,还有爱人。他拉起她,让她躺到地面上,她一点儿都不反抗,他可以对她为所欲为。但此时的他一点生理上的冲动都没有,仅仅是肌肤上的触觉而已。他只是感到骄傲,还有难以置信。虽然没有生理上冲动的渴望,但这一切居然都发生了,他感到高兴。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她的年轻和美丽惊艳了他,但他说不出那种害怕。或许是这么久以来,他都习惯没有女人的生活了。女孩站了起来,从头上扯下一根风铃草。她靠在温斯顿的身旁,搂住他的腰。
 
“没关系,亲爱的,着急什么,一整个下午都是我们的。这里是不是特别棒,可以把我们藏起来,我是在一次集体远足时在这迷了路。要是有人过来,一百米之外都能听见。”
 
“你叫什么名字?”温斯顿问。
 
“茱莉亚,我知道你的名字,温斯顿——温斯顿·史密斯。”
 
“你怎么会知道?”
 
“大概是我比你强一点,在刨根问底方面。好啦,那你告诉我,在我塞纸条给你之前,你对我有什么印象?”
 
他觉得没有任何欺骗她的理由。一开始就告诉她最糟糕的,这甚至是一种表达爱情的方式。
 
“我讨厌看见你,”他说,“我想过对你先奸后杀。就在两周前,我还想过要用石块来砸破你的脑袋。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的话,那我不妨告诉你,我曾经怀疑你和思想警察有某种关系。”
 
茱莉亚听完,哈哈大笑起来,显然她是把这个当作自己高明伪装的一种赞美之词。
 
“别总是思想警察,你该不会真的那么想吧?”
 
“怎么说呢,也许不完全是这样,但是从你的外表看——只是因为你年轻、活力四射、身体健康,你明白的——所以我忍不住想你或许就是——”
 
“你以为我是个模范党员呀。就是言行举止都很纯洁,举着旗子参加游行、喊口号,参加各种社交活动和比赛,还有集体远足这些破事。你还琢磨着要是有一点儿机会,我就会把你当思想犯检举,然后把你干掉,是不是这样?”
 
“是,就是这些。很多年轻的女孩都是这样,你知道的。”
 
“就是这破玩意惹的祸。”她一边说着一边把系在腰间那条红色饰带扯下来挂到一根树枝上。解腰带时好像碰到什么似的,她伸进制服的口袋里,掏出一片巧克力来,把它掰成两半,给了温斯顿一半。他在接过来之前,就从气味上知道这是一块不常见的巧克力。黑中带有光泽,包在一张锡纸内。平时见到的那些巧克力都是浅褐色的玩意,味道像有人描述的那样,像是燃烧垃圾中那种烟火的气味。以前他也尝过类似这种味道的巧克力,它那芬芳的味道勾引起他的回忆。什么时候尝过,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但那种深刻的印象和让人不安的思绪还在。
 
“你从哪儿弄到这些玩意?”他问道。
 
“在黑市里。”一脸的不在乎,“其实表面看来,我就是你所说的那种女孩,擅长各种比赛,还在侦察队当过队长。每个星期有三个晚上是在青少年反性同盟里做志愿者,会连续好几个小时在伦敦的满大街张贴那些扯淡的宣传画。在游行的时候,我总是会举着横幅的一端,看上去精神抖擞,也从不推辞任何事情。我总是和大众在一起,这就是我所说的,这是保护自己的唯一方法。”
 
第一片巧克力已经在温斯顿的舌尖融化了。味道很棒,但刚才所勾起的回忆还在他的意识边缘游荡着,印象鲜明但无法捕捉它的模样,就像从眼角的方向看到的东西一样。他推开这种感觉,只知道这是某种行为所留下的记忆,但想解开这个谜团却是做不到的。
 
“你还很年轻,”他说,“比我年轻十到十五岁呢,跟我说说,像我这样一个男人,还有什么可以吸引你的?”
 
“是你的面孔,有些东西我想冒冒险。我很善于发现那些格格不入的面孔。在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要和他们作对的。”
 
他们,她所指代的似乎是党,首先是指内党。谈论起这些,她的神情里流露出一种公开性的嘲讽和恨意,即使他知道没有地方比这里更安全的了,但还是感到很不安。最令他惊讶不已的是,她说话的时候,总是满口脏话。按道理党员是不能说脏话的,在任何情况下,温斯顿自己也很少大声说。但是,茱莉亚不一样,每次提到党,特别是内党,她用上的那些脏话,只能在那些小巷子的墙壁里才能看见。温斯顿并不是不喜欢这样,他知道这也只是她对党和党所代表的一切的反抗姿态而已。不但不讨厌,反而觉得挺正常的,很健康的一种方式,就像一匹马在嗅到一股难闻的稻草味会打个喷嚏一样。他们已经离开那片空地,在光影稀疏的树荫下散步,在遇上可以容纳两个人并肩走的路上时,他们就彼此搂着腰走。他注意到去掉那条饰带后,她的腰间有多么的柔软。他们就一直压着嗓门窃窃私语,茱莉亚说在空地以外的地方最好就是默默走路。不久,他们来到小树林的边缘,她让他停下来别再往前走了。
 
“别往那片空地上走,可能有人在监视着,我们躲在树后面就没事的。”
 
他们站在榛树丛下。阳光透过树梢散落下来照到脸上,还是一阵火辣辣的。温斯顿望着远处的田野,心里慢慢泛起一阵讶异。他认得这个地方,一切都似曾相识。这是一个破旧的草场,但那些草差不多都被啃光了,有条人行道穿插其中,到处都是鼹鼠洞。对面是一个很久没修剪的篱笆,里面浓密的榆树叶子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飘扬,像女人的头发。尽管看不见,但附近某个地方,一定会有条小溪,成群的鲮鱼在绿色的池塘悠然游荡着。
 
“附近难道不是有条小溪吗?”他低声问道。
 
“没错,那边是有一条,在另外一片田野边上。里面还有很多条鱼呢,你可以看见那些鱼儿在柳树荫下摆着尾巴游来游去。”
 
“那就是黄金乡了,几乎是了。”他低声说道。
 
“黄金乡?”
 
“没什么,我说的是在梦中看见的风景。”
 
“快看!”茱莉亚轻声对他说。
 
一只画眉鸟停在离他们头顶不到五米远的树枝上,和他们的脸差不多在一个水平线。鸟儿应该没看见他们,它站在阳光下,而他们在树荫里。画眉鸟拍了拍翅膀,还猛然点了下头,像在对太阳行礼一般,然后还唱起歌儿来。在这无比静谧的下午里,它歌声的音量可真吓人。温斯顿和茱莉亚紧紧抱在一起,陶醉其中。这鸟鸣声真是马不停蹄呀,一首完了还有一首,各种声调都有,从不重复,像是在展示它那完美的歌唱技巧一样。有时候会停下歇几秒钟,拍打一下翅膀后,又继续高歌。温斯顿就这样看着它,冥冥中感受到一种敬畏之情。它究竟是在为谁而歌唱?为什么要歌唱?没有伴侣,没有对手可言,为什么要飞到这种偏僻的树林里,独自高歌?他实在想知道这附近是不是真的藏有麦克风,他和茱莉亚因为说话声音比较低而没被辨认到,但画眉鸟的歌声被辨认到。或许就在设备的另一端,有个像甲虫的矮个子男人正在专心监视着——监听着这种歌声。渐渐地,这种纯天然的音乐抹去了他心底的顾虑,他像整个人的身心都沉浸在这种洒满阳光味道的温暖液体中。他再也不思考了,只是静静地感受。茱莉亚的腰肢就在他的臂弯里,柔软而温暖。他把她翻过来,这样他们就可以胸贴着胸,她的整个身体像是融化在他面前了。温斯顿的手摸到哪里,哪里就变得和水一样柔软。他们在一起吻了好久,跟开始时候那种生硬笨拙的亲吻很不同。停下来的时候,他们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鸟儿像被吓了一跳,拍拍翅膀就飞走了。
 
温斯顿把嘴唇贴近她的耳边,悄悄问:“现在,好不好?”
 
“不能在这里。”她悄然回了一句,“我们回去那个老地方,这样安全些。”
 
很快地,他们又穿过树林回到那片空地上,路上只是偶尔踩到几根小树枝,发出点声音而已。一到那空地上,她就转过身面对着他。两个人开始呼吸加速,但她的嘴角又露出了微笑。她站着,就这样看了他一会,然后伸手去拉衣服的链子。真是美妙,这一切几乎要跟温斯顿梦见的一模一样了,几乎跟他所想象的那样,她迅速地扯下衣服,往边上一扔,姿势优雅且潇洒,像在一瞬间摧毁了整个英社文化。她赤裸着的身体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但温斯顿没盯着她的身体看,反而看着她那长有雀斑的脸,还有脸上那淡淡的、无所顾忌的微笑。他跪着,捧着她的双手。
 
“你以前这样做过么?”
 
“当然,几百次呢——最少也有几十次吧。”
 
“跟党员一起?”
 
“是的,经常和党员来。”
 
“内党党员?”
 
“才不跟那些猪猡一起做,从来就没有。不过他们那些人,只要有半点机会,就会对我垂涎三尺,求之不得,可不像表面伪装的那般道岸貌然。”
 
他的心瞬间激动得怦怦直跳。她已经做过几十次了,真希望这个数字是几百次,甚至几千次。任何与堕落有关的事情,都能让他激情澎湃。谁知道呢,或许党早已烂透了,表面宣传的那些艰苦奋斗和克己奉公的精神,都只不过是用来掩饰罪恶的。如果他自己一个人就能把麻风或者梅毒传染给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他真是乐此不疲呀。一切能使他们堕落、腐朽、崩溃的事情,他都愿意去做。他拉下茱莉亚,两个人面对面跪坐着在一起。
 
“听着,你跟越多的人做,我就越爱你,明白我说的吗?”
 
“明白,完全理解你说的。”
 
“我憎恨纯洁,憎恨善良,我不想看到任何地方还存在着任何德行,我希望每个人都堕落到骨髓里。”
 
“如果这样说的话,我应该是适合你的,亲爱的,我已经堕落到骨髓了。”
 
“你喜欢这样做吗?我不是说只是和我做,而是说这件事情本身。”
 
“再喜欢不过了。”
 
这都是他愿意听到的,不仅仅爱着某个人,而且携带着那种动物般的本能,这种人皆有之的简单欲望,就足以将党摧毁于无形之中。他把她摁倒在地,在那些散落的蓝铃花中间。这次毫无问题。不久,他们两个人急速的呼吸慢慢趋于正常,带着某种愉悦的无助感,他们分开而卧。太阳似乎越来越猛烈了,两个人累得睡意朦胧。他伸出手拿过那件扔在地上的制服,盖在她身上。然后他们几乎一下子就进入梦乡了,睡了差不多半个小时。
 
温斯顿先睡醒的,他坐起来,仔细端详着这张带有雀斑的脸庞。她还在梦中,头枕在手臂上。除了双唇,她算不上漂亮。仔细看的话,还能在眼角找到一两道鱼尾纹来。她的头发不长,但十分浓密,还很柔软。这时候他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她究竟姓什么,住在哪里。
 
面前这个还沉浸在熟睡中年轻有活力的胴体,它唤醒了温斯顿心底那股怜悯之情,他想要好好保护她。但此刻这种感觉,和刚才在树下因为画眉鸟唱歌而产生的又不太一样。他拉开盖在她身上的制服,仔细欣赏起她那光滑洁白的身体来。他心里想,在以前,男人看见女人的身体,会产生一种肉体的欲望,就这么简单。但现在,已经不存在那种纯粹的爱情了,也没有那么纯粹的肉欲了。没有什么感情是纯粹的,因为一切都夹杂着恐惧和仇恨。他们结合在一起就是一场战斗,高潮就是一种胜利。这是对党沉重的攻击,这是一种政治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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