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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1984 > 《1984》乔治·奥威尔著长篇小说_免费在线阅读 第二部 第七节
温斯顿醒了,泪眼朦胧。茱莉亚睡眼惺忪,倚着他,嘴里喃喃问道:“怎么了?”
 
“我梦见了——”刚开口就立马打住了。太复杂了,语言描述不来。除了梦本身外,还有醒来几秒钟之后那些奔涌而进的记忆。
 
他又躺下来,眼睛紧闭,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里。那是一个长而清晰的梦,他的一生似乎就像一副夏日黄昏时分雨后的景色一样全部展现在他的面前,晶莹剔透。所有的事情都是在玻璃镇纸里面发生的,但玻璃的表面就像苍穹一般,里面的万物都沐浴在清晰柔和的光线中,可以极目远眺。他在梦中看到很多东西,还包括他母亲挥动手臂的姿势,这和三十年后,他在电影里看到那个犹太女人试图在直升飞机炸死他们之前,用手臂挡住子弹的姿势是一样的。
 
“你知道吗?”他说,“直到现在,我还是相信是我害死了我妈妈的。”
 
“你为什么要害死她?”茱莉亚问道,几乎是睡着的状态。
 
“我的意思是害死,并不是杀死。”
 
在梦中,他想起自己最后一次看见母亲的情景。醒来之前那一小段时间里,所有围绕这个情景的小事情都涌了出来。这些记忆,这么多年以后,他一定是故意把它拒绝在意识门之外了。虽然他无法确定这件事发生在哪一年,但当时他应该不会小于十岁,或许是十二岁左右吧。
 
他的父亲在早些时候就失踪了,究竟是多早,他自己也记不清了。那个时候一切都糟糕透了,他记得那段时间喧闹不安的情景:阶段性的空隙所引发的惊慌和跑到地铁站的躲藏,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街角的地方张贴着不明其意的公告。青少年穿着一样颜色的衬衫三五成群游荡在街头,面包店门前排起长长的队伍,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机枪声——而最重要的是,肚子未曾填饱过这件事。他和其他的男孩子一起,花上一整个下午徘徊在垃圾桶和废物堆之间,就为了能捡上别人扔掉的卷心菜梗和土豆皮,有时候幸运的话能捡到发了霉的面包皮,他们也不会放过,抖掉上面的煤渣就放进嘴里去。有时候,他们还会在运输牲口饲料货车的必经之地傻傻等着,货车走到颠簸的地段,有时候会甩出一些油渣饼的碎片来。
 
他父亲失踪后,母亲并没有表现出惊讶之情,也没有悲恸得呼天抢地,但还是有些变化的:她开始变得无精打采。温斯顿也看得出,她是在静静等待那无处可逃命运的到来。她静静做着那些需要做的事情:煮饭、洗衣、缝补、铺床、拖地、擦洗壁炉桌台,但一切都是缓慢的,没一点多余的动作,像一个艺术家一样的人体模型的自行走动。她那高大的身体似乎能自己恢复到静止状态。有时候,她会连续好几个小时都抱着温斯顿的妹妹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妹妹那时候大概两三岁,体弱多病,也不爱说话,脸瘦得像个猴子一样。有时候,母亲也会一句话也不说就紧紧抱上温斯顿不放手。虽然那时候他还小,做什么事情也只考虑自己,虽然母亲从来也没提起过,但是他已经意识到这一切都与即将发生的事情有关。
 
他记得他们住过的那个房间,阴暗且空气不流通,那张铺着白床单的床似乎占据了一半的空间。壁炉挡板处还有个煤气灶和一个放食物用的架子,门外的平台上有个褐色的陶瓷水槽,是几家一起共用的。他记得母亲那轮廓清晰的背影站在煤气灶前捣腾平底锅里的什么东西的情景,可能是因为他总是吃不饱的缘故。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缠着母亲问为什么没有吃的了,对着她大喊大叫(他甚至记得他那时候开始提前变声,声音有时候阴阳怪气的),有时候甚至用悲情计来争取超过自己应有的那一份。他的母亲也很愿意给他多一份,觉得他作为男孩子也理应多得一些,但是不管给他多少,他总是要求更多。每次吃饭的时候,母亲总是会恳求他不要那么自私,要知道他的小妹妹还在生病中,也需要吃东西,但也无济于事。看到母亲不再给自己添饭的时候,他就脾气大发,从母亲手里夺过锅和勺子,再从妹妹那里抓一把。他知道这样做会让母亲和妹妹挨饿的,但还是忍不住,甚至觉得自己是有权利这样做的,那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就是最好的理由。在两顿饭之间,如果母亲没看住的话,他就到食物架子上偷东西来吃。
 
有一天,家里拿到了分发的巧克力,已经好几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都没吃过这个了。他记得很清楚那珍贵的一小片两盎司的巧克力(他们那时候还是用旧制),很明显应该平分成三份。但是,他脑子里似乎听见有人跟他说话,于是他大声地嚷叫着要拿那一整片。母亲告诉他不能太贪心,于是两母子之间出现了各种争辩,伴随着喊叫、哽咽、哭泣、抗议和讨价还价等等。妹妹两只手紧紧搂着母亲,活像一只猴子,她睁着忧伤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最后,母亲把巧克力的四分之三都掰给了温斯顿,剩下的一点点给了妹妹。妹妹拿着巧克力后有点发愣,似乎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温斯顿站了一会,突然一跳而起把她手中的巧克力抢过来,夺门而出。
 
饥饿使然,温斯顿强抢妹妹的巧克力
 
“温斯顿,温斯顿!”母亲在身后喊,“你快回来,把巧克力还给妹妹!”
 
温斯顿停住了,但没有回去。他母亲那双焦灼的双眼一直盯着他的脸庞。即使在这一刻,他心里还想着那件事,但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他的妹妹意识到自己的什么东西已经被抢走了,开始低声哭了起来。母亲搂起她的双臂,把她的脸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前。他从这个动作中知道,妹妹快要死了。他转过身,顺着楼梯而下,手里的巧克力变得黏稠稠的。
 
从那以后,他再没见过他的母亲,咽下那块巧克力后,他觉得自己有点羞愧,于是在大街上晃悠了几个小时,直到肚子饿到无法再忍受了才打道回府。当他回到家,才发现母亲不见了。这在当时也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屋子里什么都在,只是母亲和妹妹不见了,她们没带走什么衣服,甚至连母亲的外套也还在。直到今天,他还是无法确定,自己的母亲是不是已经死去,或许是被遣送到劳改场里了。至于他的妹妹,可能就像温斯顿一样,被送到一家孤儿院里(那时候叫感化中心),这是因为内战才设立的机构;又或者跟随着母亲一起被送到劳改场里,又或者只是被扔到某个地方自寻生死了。
 
他脑海中的梦境依旧鲜活,特别是母亲用手臂保护怀中孩子的那个姿势,包含了梦境的全部意义。他又想起了两三个月前做的另外一个梦。那时候,母亲像之前坐在那张铺着白色被单但还是很脏的床上一样,怀里抱着妹妹,而这一次是坐在一条每一秒都在不断往下沉的船上,他在上面,母亲一直抬着头,透过颜色越来越深的海水看着他。
 
他把母亲失踪的消息告诉茱莉亚,但她并没有睁开双眼,只是翻了个身,睡得更舒服些。
 
“我猜你小时候一定是个调皮捣蛋鬼,”她模模糊糊地说着,“每个小孩子都是这样。”
 
“是的,但我不是想说这个——”
 
听着茱莉亚的呼吸声,知道她又睡过去了。他原想继续谈谈他母亲的。在他的记忆中,母亲没什么过人之处,也不是那种聪明人,但身上还是散发出一种高贵纯洁的气质来,那是因为她所信奉的做人的标准都是发自内心的,外面那些变化是无法改变她的。她也从未想过,一个没有实际用处的行动也是毫无意义的。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就去爱他,当你什么也给不了他的时候,你仍然可以给他爱。当最后一块巧克力也没了的时候,他母亲就用胳膊搂紧她的孩子。那也无济于事,什么也改变不了,它不会因此多出几块巧克力来,也不会让她或者她的孩子免于一死,但对她而言,这样做是自然而然的。纪录片中那个乘着小艇逃命的妈妈,也用自己的手臂来掩护她的孩子,这不会比用一张纸来抵挡子弹的袭击更有效。党所做的恐怖之事,就是说服人们相信仅仅靠一时的冲动或者感情用事,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而同时又剥夺你在物质世界中的全部力量,让你陷入一种软弱无力的境地。一旦落入党的手中,你有感觉或者没感觉,你采取行动反抗或者控制自己什么也不做,从表面上看,是一点区别都没有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最后都逃不过被销声匿迹的命运,你和你的所作所为同样不再为世人所知,在历史的长河中,你已被清出行列。但仅仅对上两辈人而言,这一点并不是很重要,因为他们并不会想着去篡改历史,他们遵从的,是个人之间的那种忠诚,他们从来都不怀疑这一点。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个完全绝望的动作,一个拥抱,一滴眼泪,对垂死挣扎的人说一句安慰的话,都有着它自身的价值所在。他突然想到,今天的无产者还保持着这样的信念,他们不会忠诚于一个党派、一个国家或者一种思想。他们彼此忠诚。第一次,他不再看低无产者,或者仅仅把他们看成是一种某天突然觉醒并能改变世界的潜在力量。他们保持了人性,内心还没被异化,一直留存着人类最原始的朴素情感,这一点是需要温斯顿重新用心学习的。想到这里,他忽而记起几个星期前的那次空袭,他在人行道上看见一只断掉的手,他自己不就像踢一棵卷心菜一样把它踢到阴沟里去的吗?
 
“无产者才是人,”他大声地说出来,“而我们不是。”
 
“为什么?”茱莉亚问道,她又醒了。
 
他想了想,换了种说法问,“你想过没有,对你和我而言,最好是趁现在一切还来得及,离开这里,永远不再见面?”
 
“亲爱的,我当然想过这一点,还想过好几次,但无论如何,我是不会那样做的。”
 
“我们运气一直不错,”他说,“不过现在看来运气不会持续太久,你还年轻,看起来既正常又纯洁。如果你不和我这种人来往,说不定还可以再活五十年。”
 
“不,我全都想了个遍,你怎么做我就跟着怎么做。你不必那么泄气,要活下去,对我来说还是绰绰有余的。”
 
“或许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待半年,甚至一年,没人知道会怎样。但是,最后我们肯定是要分开的。你知道我们将会面临多孤立的境地吗?一旦他们抓住了我们,就什么都没了,我们谁都无法为对方做些什么,什么都做不了。如果我坦白了,他们会枪毙你;我拒绝坦白,他们同样会枪毙你。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甚至控制自己不说什么,都无法把你的死延迟哪怕仅仅五分钟。我们双方甚至都不会知道彼此是死了还是活着,我们将会完全的无能为力。不过,有一点非常要紧,那就是我们不会相互出卖对方,虽然这也影响不了最后的结果。”
 
“你是在说招供吗?”她问,“我们当然会招供,毫无疑问的,每个被抓进去的人都会招供,他们会用酷刑折磨你。”
 
“我不是说招供。招供并不等于出卖。被抓进去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感情。如果他们有办法让我不再爱你,这才是出卖。”
 
她琢磨了一下,最后肯定地说:“他们做不到的,这是他们唯一做不到的事情,他们能逼迫你供认所有的事情——任何事情——但却不能迫使你去相信它。他们跑不到你的心里去。”
 
“对,”他应道,心底也多了一丝希望,“确实如此,他们跑不到你的心里去。如果你认为保持人性是最值得的事情,即使这带不来任何的结果,但在精神上,你已经打败了他们。”
 
他想到那个不曾停歇过的电幕,他们可以没日没夜地监听你的一切,但如果你能保持头脑的清醒,还是可以以智取胜的。即使他们穷尽所有的聪明手段,也掌握不了你内心在想的秘密。不过要是真的落到他们手里,这一点就难说了。人们无法得知在仁爱部会遭遇到什么,不过这也不难猜测:酷刑、药品、测探你神经反应的精密仪器,不让你睡觉、单独监禁和没完没了的审讯,通过这些手段,一点一滴地击垮你。事实上,无论怎么样,你是无法保持闭口不谈的,他们总会不择手段从你口中挖出东西来。但是,如果你认为人生的意义不仅仅是苟活着一条命,而是活得像一个人,那说到底他们怎么对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改变不了你内心的感情,就连你自己也改变不了这种感情,即使你自己也想着要改变。他们能挖出你的一切,你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但在你的内心,不曾被屈服,它的流转轨迹,仍旧保持着它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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