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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1984 > 《1984》乔治·奥威尔著长篇小说 第三部 第三节 免费在线阅读
“你的改造分为三步,”奥布兰说,“一是学习,二是理解,三是接受。现在是时候进入第二步了。”
 
温斯顿照例仰卧在床,不过最近这段时间,那根绑他的带子松了一点。虽然还是绑在床上,但他的膝盖是可以活动的,脑袋也可以转,手臂可以抬一抬。那个仪表,也没像以前那样吓人了。要是他的思维可以转得快一些,他还能少吃点苦头。只有在他表现得非常愚蠢的时候,奥布兰才会拉动那个控制杆。有时候他们谈完一次话,仪表也没有用一次。他记不得一共谈了几次话,只觉得那过程相当漫长,时间又没有限制——或许有几个星期吧。两次之间的间隔,有时有几天,有时只不过是一两个小时。
 
“你躺在那里,”奥布兰说,“你总是在想,你也问过我,仁爱部为什么要在你的身上浪费这么多时间,花这么大的力气。我记得当你还是个自由人的时候,这问题就叫你很困惑。你生活的这个社会,你知道它的结构,但你搞不懂它本质的动机何在。你还记得吗?你曾经在日记里写,‘我知道怎么做,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做。’当你一想到这个的时候,你就开始怀疑你自己是否精神正常了。你也读过那本书,戈斯坦因的书,或者说你至少读过一部分。它有告诉你哪些你以前不知道的东西吗?”
 
“你也读过么?”温斯顿问。
 
“是我写的,或者说,我参与了这本书的撰写。你知道的,没什么书是一个人可以单独完成的。”
 
“里面说的,都是对的吗?”
 
“从它所描述的来看,都是对的。但它所提出的那些纲领,不过是废话而已。比如秘密地积累知识,慢慢开始启蒙,最终期待老百姓起来造反,推翻党的统治等等,这些不用看完整本书,都能推测出它的结论会是这样。完全是一堆废话,无产者永远都不会起来反抗,再过一千年也不会,一百万年都不会。他们才不会干这样的事情。至于原因,不用我说,你都能猜得到的。如果你还抱着老百姓会起来造反的梦想的话,我告诉你,你可以死心了。党是不可能被推翻的,党的统治是千秋万代的,你应该把这个作为你思想的出发点。”
 
他走近一些温斯顿的床。“千秋万代都不变。”他重复说道,“现在,我们再来谈一谈‘怎么样’和‘为什么’这个事情。你对党是如何维护自己权力的手段是很清楚的,现在你来告诉我,党为什么要紧紧抓住权力不放?我们这样做有什么动机?我们为什么如此渴望权力?说吧,再说一点。”看到温斯顿沉默不语,他多说了几句话。
 
温斯顿又沉默了几秒钟,他已经疲惫不堪。可是,奥布兰却越说越带劲,脸上又洋溢着若隐若现的疯狂激情。他早就知道奥布兰要说什么:党根本不是为了自身的利益而追逐权力,党是为大多数的人民在争取权力。群众是一种软弱无能的动物,不懂追求真理,又害怕面对自由,所以必须有一群比他们强的人来统治他们,来欺骗他们,这就是党追逐权力的全部理由。人类需要在自由和幸福之间做出自己的选择,对大部分的民众而言,幸福要比自由重要。党永远都站在弱者这一边,保护弱者,具有献身精神。他们做那些罪恶之事,是为了带来更美好的未来,他们牺牲自己的幸福,是为了给别人带来更大的幸福。温斯顿想,可怕的是,奥布兰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自己居然相信这一套,这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来,奥布兰什么都知晓。他比温斯顿厉害一千倍,他知道这世界真实的面貌,知道人类堕落到了何种的程度,而党又应该用怎样的谎言和野蛮来统治,让他们继续保持这样的水平。奥布兰,他对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思考得明明白白。不过这其实没有关系,因为终极的目的,会使得一切手段看起来都是正义的。这样一个人,比你还要聪明,还让你畅所欲言,他却依然执迷不悟——面对这样的狂人,你又有什么办法?
 
“你们统治我们,也是为了我们好。”他有气无力地说,“你们相信的是,人类不适合自己统治自己,所以你们才……”
 
他刚刚开口说话,但几乎要哭出来了。一阵强痛几乎要穿透他的身体。奥布兰把仪表上的控制杆拉到了三十五。
 
“蠢货,温斯顿,你可真是蠢透了!”他说,“你看看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废话,你应该想到些更好的来说。”
 
他拉回控制杆,接着说:“现在,还是让我来告诉你答案吧。听好了:党之所以会追逐权力,完全是为它自己所用。我们才不管别人有什么好处,我们只是对权力有兴趣,不是荣华富贵,不是长生不死,也不是幸福快乐,是权力,纯粹的权力。纯粹的权力是什么?很快你就会明白了。我们跟从前所有寡头政治集团都不一样,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些所谓的寡头政治集团,不过都是些胆小鬼而已,全都是伪君子,就连那些看起来和我们很像的,也一样。德国的纳粹,俄国的共产党,在做法上倒是和我们很像,可他们从来没有勇气来承认自己的动机。他们假称,或许也真相信,他们不是自愿夺了权,只会执掌有限的一段时期,用不着多久,便会出现一个人人自由平等的乐园。我们才不这样做。我们知道,谁夺权的目的,都不可能是为了放弃权力。权力就是目的,它不是手段。没有人是会为了捍卫所谓的革命果实而去建立一个独裁政权的。迫害的目的就是为了迫害,拷打的目的就是拷打。权力的目的就是权力。你现在懂我说的了么?”
 
奥布兰那疲惫不堪的神情再次吸引了温斯顿的眼光。这张脸是刚毅的,容易感动的,但同时也是残酷的,有智慧,有克制着的激情。在这张脸面前,温斯顿感到自己的无助。但是,这张脸确实也累了,眼睛下面有突出的眼袋,皮肤也是松松垮垮的模样。奥布兰弯下腰,故意让自己这张老脸离温斯顿近一些。
 
“你是在想,”他说,“我这张脸又老又累。你在想,我在谈论所谓的权力,但连自己的衰老也挡不住。温斯顿,难道你不明白,一个人只不过是细胞而已吗?细胞衰老,才能换来机体的活力呀,要不你试试,你给自己剪指甲,会不会死去?”
 
他从床边转身走开,又开始来回踱步,有只手插在裤袋里。
 
“我们是上帝的祭司,”他说道,“上帝就是权力。不过现在在你的眼里,权力只不过是个词语而已。现在是时候让你明白权力的真正意义了。首先,你要意识到,所谓的权力,一定是集体的权力,个人,只有在他不再是个人的情况下,才能拥有权力。你知道有一句这样的口号:‘自由即奴役。’你可曾想过,这句话也可以颠倒过来说:‘奴役即自由。’一个单独存在的人,一个自由的人,永远都是注定要失败的。因为每个人注定都是要死去的,这是人类最大的失败之处。可是,如果他能够与党打成一片,换句话说,就是完全放弃自我身份的认同,那么它就成了党,那么这个他就是全能的,就是永垂不朽的。其次,你还需要知道,所谓的权力,是对人行使的权力,是对人的身体,特别是人的思想所行使的权力,对那些所谓的物质,或者你称之为现实的权力,都是无关紧要的。我们对现实的控制,早就达到了巅峰的境界。
 
温斯顿听得入神,一下子忘记仪表的存在,想用力坐起来,反而弄得自己一身疼。
 
“但是,你们怎么能控制得了现实呢?”他大声嚷道,“难道你们能控制气候,控制地心引力?还有那么些疾病,痛苦死亡呢?……”
 
奥布兰挥挥手,示意他安静下来。“我们控制思想,也就等于控制了现实。现实,实际上就存在人的脑袋里,这一点你慢慢就会明白的,温斯顿。没有我们做不到的事情,上天下地,我们无所不能。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可以像泡沫一样浮离这块地板。但我不愿意这么做,因为党是不愿意这么做的。十九世纪流行的关于自然法则的那些思想,你得把它们通通抛弃掉,因为我们创造了自然的法则。”
 
“你们才做不到,甚至在这个行星上,你们都还算不上是主人,还有欧亚国,东亚国,你们也还没征服它们!”
 
“这个关系不大,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们自然会征服它们。即使没征服,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大可以否定它们的存在,大洋国就是整个世界。”
 
“但世界只不过一缕尘土而已,人也是如此的渺小——真让人绝望,人类才存在多长时间?地球有好几百万年荒无人迹呢。”
 
“胡说,我们多老,地球就多老,地球怎么可能比我们还老?没有人的意识,一切都不复存在。”
 
“可是地下不是藏着一些已经绝迹生物的化石吗?像那些猛犸、柱牙像呀,恐龙之类的,在出现人类之前,它们早就存在于地球上了。”
 
“你看见过这种化石吗?温斯顿。当然不可能,这是十九世纪的生物学家发明出来的东西。人类出现之前,什么都没有;人类灭绝之后,也什么都不剩下——如果人类真的会灭绝的话。总之在人类之外,什么都没有。”
 
“可是,在我们之外的整个宇宙呢?你看那些星星,有些星星离我们有一百万光年,我们这辈子都够不着它们。”
 
“星星算什么东西?”奥布兰冷冷地说,“只不过是几公里之外的一些光而已,只要我们想去,我们就能到达。或者我们把它抹掉也成,地球就是宇宙的中心呢!太阳和星星也是围绕着地球转的。”
 
温斯顿又动了一下那痛苦的身体,但这一次他不再说话。奥布兰接着说话,像在回答温斯顿那沉默的抗议似的:
 
“当然,出于某种目的,我们说地球是围绕着太阳转这种说法当然是不对的。当我们的船在大海上航行,或者当我们为了预测月食日食,就会假设地球是围绕着太阳转的,就会假设星星距离我们有百万光年,这样完全是为了方便而已。可这样做,又能怎样呢?难道我们就不能创造一种双重的天文学体系来解释这一切吗?我们可以从我们的需要出发,星星可以离我们近,也可以离我们远。你觉得我们的数学家做不了这种工作吗?难道你忘记我们有双重思想了吗?”
 
温斯顿不禁又蜷缩着身子。无论他开口说什么,奥布兰很快就能反驳回去,像给他沉重的一击。可他知道,他心底里知道,自己才是对的。一定有方法可以揭露这个自认为思想之外别无它物的荒谬之处。不是早揭露了这想法的错误吗?它还有个名称呢——可他想不起来了。奥布兰低头看着他,嘴角露出一丝的微笑。
 
“我跟你说过的,温斯顿,”他说,“形而上学不是你的强项。你打算想起的名称,叫做唯我论。可你又错了。这不是唯我论,我们暂且叫它做集体唯我论吧,这两者差别很大的。严格来说,恰恰相反。不过这都是题外话了,”他又换了种口气,“真正的权力,我们夜以继日为之战斗的权力,绝不是对事物的权力,而是对人的权力!”他停一停,又换上那种老师向有出息的学生提问的模样说话:“一个人是如何向别人表明自己的权力的,温斯顿?”
 
温斯顿想了想,“通过让别人受苦的方式。”他回答道。
 
“完全准确到位,对,就是叫别人受苦,仅仅是服从是不够的。不让他们受苦,怎么能判断他们是在服从你的意志,而不是偷偷在遵从他们自己的呢?权力,它是带来痛苦和耻辱的;权力,就是把人们头脑中的思想撕个粉碎,再按照你自己的想法拼凑成新的模样。那么,现在你看到我们正在创造的这个崭新的世界了吗?那些老一辈的改革家们,他们所想象的那个乌托邦世界,简直就是愚蠢至极,我们要建立的世界,和他们刚刚好相反。这个世界将是充满恐惧、背叛和痛苦的,这个世界到处都上演着践踏和被践踏的事情,在不断自我完善的过程中,世界显示出来的将是更加地残酷而不是温情。我们这个世界越是进步,就越是走向痛苦。过去的文明说自己的基础是爱和正义,但我们的基础却是仇恨。在我们这个世界中,除了恐惧、仇恨、狂欢和自卑之外,再不会有其他的情感了,我们会将其他的情感消灭干净。事实上,我们已经把革命前遗留下来的那些思想习惯都改变了,我们割裂了父母子女之间的亲情,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丈夫也不再信任妻子,父母不再信任儿女,朋友之间的友谊也不复存在。在未来,人们连妻子和朋友都不需要了,孩子一出生就被党领养,就像我们从鸡窝里拿走鸡蛋一样。性本能将会铲除掉,生育繁衍将变成年度的手续一样,如同去更换一个配给证。男女之间的性高潮也要废掉,我们的神经病学家正在研究这件事。除去对党的忠诚,任何事情任何人都可以出卖掉;除去对老大哥的爱,就没有别的爱了。欢声笑语,也只有在打倒敌人的时候才会出现。不再会有文学和艺术,不再会有科学——我们已经无所不能,还要什么科学,要什么美和丑,它们再也没什么区别,我们不再有什么好奇心,生命中毫无乐趣可言。消灭所有留下来的快乐,可不要忘了,温斯顿——对权力的沉迷,却永远存在,永远存在,而且会不断增长,越来越精致。每时每刻,永远都有胜利的激动,践踏毫无抵抗力的敌人的快感。要是你想看到未来的图景,那就想象你的一只脚踩在别人的脸上——而且是要永远地踩下去。
 
他停下来,似乎等着温斯顿说话。温斯顿真的希望自己只是蜷缩在床上,因为自己的心早已冷得说不出话来了。奥布兰接着说:
 
“你要记住了,是要永远地踩踏下去,那张脸永远都在那里等着我们去踩踏。异端分子,社会公敌的脸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等着你们打败他们,羞辱他们。自从你落到我们手上所经历的这一切,只会变本加厉地继续下去。侦察,背叛,逮捕,折磨,处决,失踪,这些都是会没完没了的。这将是一个既恐怖又疯狂的世界。党越强大,宽容就越少;反抗的力量越弱,专制就越残酷。戈斯坦因和他那一套理论将永远存在下去。每一天,每一刻,它们都会遭受打击、怀疑、嘲笑甚至是抛弃,但它们会永远地存在下去。我和你已经演了七年的戏,它将会一遍遍,一代代地演下去,形式也会越来越精致。这里总是有让我们摆布的异端分子,他们因为疼痛而发出尖叫声,他们精神会崩溃,会变得面目全非,最后是彻底地醒悟过来,爬到我们的面前求饶。这就是我们正在建造的世界,温斯顿,它会是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的世界,它会不断压迫着权力的经的世界。我看得出,你已经开始明白我所说的世界是怎么样的了。但最后,你还需要理解更多,你需要去接受它,欢迎它,并成为它的一部分。”
 
温斯顿有点力气说话了,“你们不能这样做。”他虚弱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温斯顿。”
 
“你描述的这个世界,是根本不可能建成的。它只是一个梦,是不可能存在的。”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文明的基础是不可能建立在恐惧、仇恨和残酷之上的,它是无法持续发展的。”
 
“为什么不能?”
 
“它不会有活力,会解体,会自动毁灭的。”
 
“胡说。你的印象是仇恨比爱更消耗人的精力。为什么会这样呢?就算这是真的,又能怎么样?假如我们就想着老得更快一些呢?假如我们要加速人生的速度,三十岁的时候就老了呢?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难道不明白,个人的死亡并不是死亡,而党是不朽的吗?”
 
同样,这一段话又把温斯顿反驳得哑口无言,而且他害怕的是,他的不同意会招致奥布兰再次拉动那个控制杆,但他无法保持沉默。他有气无力地开始反击,不算是争论,除了对奥布兰的话表示极端的厌恶之外,他也找不到什么可以支撑他的了。
 
“我不知道这些,也不在乎。不管怎么样,你们会失败的,总有一些东西会打败你们,生活就会打败你们。”
 
“我们都控制生活的方方面面了,温斯顿。你是在想象一种所谓人性的东西,会对我们所做的这一切感到愤怒,继而会反抗我们。可是,你忘记了,人性都是我们所创造的。人的身上具有无限的可塑性,或者你又想起你那破烂的思想了,你以为那些群众,那些奴隶会起来推翻我们。忘记这白日梦吧,他们像动物一样毫无依靠,人性就是党,其他一切都是外在的,根本毫无关系。”
 
“我不在乎,反正最后它们一定会打败你们的,迟早它们会看清你们的庐山真面目,会把你们撕得粉碎的。”
 
“你有什么东西能证明会发生这样的过程,你看见了吗?凭什么会有这样的过程?”
 
“没什么证据,可我就是相信。我知道你们会失败。宇宙里有些东西,我虽然不知道,或许是一种精神,一种原则——但是它是你们根本没办法战胜的。”
 
“你相信上帝吗,温斯顿?”
 
“不信。”
 
“那这个打败我们的原则,又是什么呀?”
 
“我不知道。是人的精神吧。”
 
“你觉着自己是个人?”
 
“是的。”
 
“温斯顿,如果你还算是个人,那你就是最后的人了。可是,像你这样的人,已经绝种了,我们才是新的继承者。你知道你是孤身一人的吗?你在历史之外,你根本就不存在。”他的态度突变,口气也随之严厉起来,“你以为我们会撒谎,我们残忍,所以你就自以为在道德上高我们一等了吗?”
 
“是的,我自认为比你们要高一等。”
 
奥布兰没再说话,另外有两个声音倒是说起话来。过了一会,温斯顿辨认出其中一个声音就是自己的,那是他报名加入兄弟会时候和奥布兰的谈话录音。他听见自己保证过会撒谎、偷盗、造假、杀人、教唆人吸毒卖淫、传染性病、往孩子脸上泼硫酸。奥布兰做了个不耐烦的动作,仿佛在说,播放这个录音,实在是不值得呀。他按了一下开关,声音戛然而止。
 
“你起床吧。”他说。
 
他身上的绑带自动就松开了。温斯顿下了床,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你是最后一个人了。”奥布兰说,“你还是人类精神的捍卫者呢,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模样,把衣服脱了。”
 
温斯顿解开那根把工作服绑在一起的绳子,拉链扣子早就被拿走了。他都记不清,自己被捕后,有没脱过衣服。在工作服里面,还有一些颜色有点发黄脏兮兮的布片,勉强认得出是残留着的内衣。把衣服脱到地上后,他看见房间另一边有个三面的镜子。他走了过去,瞬间突然停下脚步,情不自禁地大哭起来。
 
“走过去,”奥布兰说,“站在镜子中间,这样就能看见你的侧面是怎么样的了。”
 
他停下来时被吓呆了。一个驼着背,脸色苍白,像一具骷髅的东西正向他走来。他被自己的外表吓坏了,而不是仅仅从镜子上看见那个就是自己。他向着镜子走近了一些,那个东西弯着腰,脸凸了出来。那张脸孔,简直就是一个可怜的囚徒:前额全是皱纹,光秃秃的头顶,鼻子也已经变形了,脸颊开始深陷,眼睛却炯炯有神,充满着戒备。毫无疑问,这张脸就是自己的,可是完全想不到呀,这外表的改变比内心的还要可怕。脸上的表情,与他内心的感情完全不同。他的头发已经掉了一半,刚开始他以为自己也已经变得灰白了,走近一看才知道是头皮变成了灰白色。除了双手,还有脸上,他浑身上下满是灰垢,脏兮兮的,灰垢下面还有很多的红色疤痕。脚踝处的静脉曲张红了一大片,开始往下掉一些皮屑。但真正可怕的是,他身体的瘦削程度。肋骨窄得和骷髅一般,大腿居然也瘦得不如膝盖处粗了。他才明白过来,刚才奥布兰让他看侧面时的用意何在了。他的脊椎弯曲得恐怖,那瘦削的肩膀向前倾,胸膛像被人挖空了一样,瘦得皮包骨的脖子被脑袋的重量压着如对折了似的。如果让他来猜,他会说这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头,还得了某种不治之症之类的。
 
“你曾经想过,”奥布兰说,“我这张脸,一个内党党员的脸,看起来衰老又疲惫了。你看你自己的脸,你又有什么想法呢?”
 
他一把抓住温斯顿的肩膀,扭转过来正对着自己。
 
“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模样!”他说,“看你全身上下脏兮兮的样子,看你连脚趾的缝隙里都塞满了灰尘,看你脚踝处那让人恶心的脓疮。难道你不知道,你都臭得像只山羊了吗?不过我知道你是闻不出来的。看看你瘦成这模样,看见了吗?我都可以捏住你的胳膊,把你像只胡萝卜一样给拧断了。你知道吗?自从落到我们手上来,你都瘦了二十五斤肉了,还有你的头发,也是一把一把地掉。不信你看吧。”他揪下温斯顿头上的一把头发,“张开你的嘴巴,九,十,还有十一颗牙齿。你来这里的时候还有几颗,你看你,就连剩下的这几颗都快要掉光啦。”
 
他那强有力的拇指和食指,伸进去抓出温斯顿剩下的最后一颗门牙。温斯顿的上颚一阵剧痛,奥布兰把拧下的那颗门牙,扔到房间的另一边去了。
 
“你正在烂掉。”他说,“你看你都开始解体了。你算什么东西?一堆垃圾而已。现在再转过身看看镜子,看到眼前这个东西了吗?那是最后一个人了,如果你算是人类,那你就是人性了。穿上你的衣服吧。”
 
温斯顿笨手笨脚地穿上他的衣服,直到现在,他才留意到自己是这样的羸弱。他只想到一件事情,那就是他呆在这里的时间,一定会比他所想象的还要久。他穿上那破烂不堪的衣服后,对着自己的这副模样真是心生凄凉呀。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就跌坐在旁边的一个小板凳上了,一时放声大哭起来。后来他才明白,是自己太丑了,太难看了,不过是包裹在脏衣服里面的一堆骨头,现在坐在刺眼的灯光下痛哭流泪的人而已,可他就是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奥布兰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带着亲切的口吻说:
 
“你不会永远都是这样的,”他说,“你什么时候想好了,你就什么时候能避免这一切,一切的主动权都在你的手上。”
 
“都是拜你所赐。”温斯顿呜咽着,“都是你们,都是你们把我弄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不,温斯顿,是你自己把自己弄成这样的。自从你开始反党,你就知道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这些全都包含在你踏出的第一步里,所发生的这些事情,你全都应该预料到的。”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我们打败了你,温斯顿,我们击垮了你。你都看到了,你的身体都成什么模样了,你的内心,也差不多如此,我不认为你还剩下什么自尊心。你被毒打过,被辱骂过,因疼痛而尖叫过,在自己的血迹和呕吐物中翻滚过,你乞求过宽恕,你背叛了所有的人,你自己想想吧,还有什么堕落的事情是你没干过的?”
 
温斯顿不再哭泣了,但还是泪盈满眶。他抬起头,看着奥布兰。
 
“我没有背叛茱莉亚。”他说。
 
奥布兰沉思般低头看着他,说:“对,你没有,完全正确,你没有背叛茱莉亚。”
 
温斯顿的心里又充满着对奥布兰的敬意,这种敬意仿佛什么都无法将之摧毁。他想,奥布兰多么地聪明,多么地有智慧,他从来不会听不懂我的话,如果是换成别人,肯定马上就说我已经背叛了茱莉亚。在拷打中,我还有什么是没坦白的吗?我已经向他交代了我所知道的一切。她的全部,我知道的我全都说了,她的生活习惯,她的个性,她过去经历怎样的生活,还有他们约会时候的一切细节,他们之间说过的话,在黑市上吃买过的东西,还有通奸,策划着如何造反。这一切的一切,都坦白了。但是,按照他的意思,我并没有背叛她,我还在继续爱着她,我对这依然不变。对于奥布兰,我不需要过多的解释,他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告诉我吧。”温斯顿说,“你们什么时候会枪毙我?”
 
“或许还需要很久。”奥布兰说,“你是个例外,情况很复杂。或早或晚,每个人都会被治好的,到那个时候,我们就会枪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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