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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财主底儿女们 > 财主底儿女们_路翎_小说全文在线阅读 上部 第一章(1)
一·二八战争开始的当天,被熟人们称为新女性和捡果子的女郎的,年青的王桂英,从南京给她底在上海的朋友蒋少祖写了一封信,说明她再也不能忍受旧的生活,并且厌恶那些能够忍受这种生活的人们;她,王桂英,要来上海,希望从他得到帮助。等不及得到回信,王桂英就动身赴上海。因为停泊在下关的日本军舰炮击狮子山炮台的缘故,熟人们都下乡避难去了,王桂英没有受到她所意料的,或是她底强烈的情绪所等待的阻拦。
 
王桂英底哥哥王定和在上海经营纱厂。因为王定和曾经企图强迫她嫁给自己底朋友和仇敌,上海金融界底某个有力的人物的缘故,兄妹间底感情差不多已完全破裂。王定和是有名的苏州蒋捷三底三女婿;大女婿傅蒲生缺乏野心和才能,二女儿还没有出嫁,儿子们则和父亲有着不愉快的纠纷,因此王定和看来像是百万富豪的蒋家底有力的支柱和正直的继承人。蒋家底儿子们和父亲的纠葛逐渐地更不愉快,王定和所承担的财富底幻影就逐渐地更强大;南京和苏州底那些闲谈的嘴巴,对于王定和和她底妻子蒋淑媛,是有利的。就凭着这种财富底幻影和这些嘴巴,王定和在上海底实业界获得了初步的胜利。
 
王定和随处表明着他是被蒋捷三所支持;蒋捷三自己也愿意相信这个。蒋少祖是蒋捷三底第二个儿子。由于某些机缘——这些机缘往往是决定人底一生的——他十六岁便离家到上海读书。这个行动使他和父亲决裂。在这样的时代,倔强的、被新的思想熏陶了的青年们是多么希望和父亲们决裂。但这个决裂会给他,蒋少祖带来那么多的东西,却是他没有想到的。这个决裂带来了姊妹们底秘密的温柔的关切,大量的金钱,以及蒋家底叛逆的儿子的光荣的名誉。蒋家底姊妹们对他给予得特别的多,因为眼泪和回忆是必需的,并且秘密的温存是特别快乐特别深刻的;她们是那样的动人。
 
在这个社会里,庞大的财产和可爱的女性在各方面都具有着决定的力量。蒋少祖是蒋家——那样的蒋家底第一个叛逆的儿子,这件事是很重要的。在最初,蒋少祖还是一个单纯的青年,是不懂得这个的。那些为蒋少祖所崇敬的立为博士,称大戴,又名“太傅《礼》”。选辑古代各种礼仪,进步的人们,迅速地接近了蒋少祖,用那种被财产迷惑了的眼睛注视着他,向他提示,他底继承财产,是可能而且合法的;有了这一笔钱,就可以奠定一个伟大的事业底基础。
 
但蒋少祖,虽然有些动心,却觉得这样的想法是可羞的。他是有着那样的自尊心;他要叛逆得彻底,并且他爱父亲,不愿对父亲这样不正直。“爹爹已经很痛苦!他会觉得我是自私的!我要自己走路,让他明白!”蒋少祖想。无疑的,财产和叛逆造成了他底顺利的境遇。他渐渐地就懂得这个了,并且学会了去理解他所崇敬的那些人们了。崇敬的感情,就慢慢地淡了下去。
 
他是聪明的,活泼的青年,有时露出那种女性的温顺,有时则古怪难测如权势的世家公子,而这一切都优美。渐渐地他就明白了自己底力量和优美,开始激赏自己。不容他自己有所思考,他卷入了政治活动,——他当时尚没有能够知道这件事决定了他底生活——大学毕业后他和朋友们办报纸,以后,环境有些灰暗,他突然非常的忧郁起来,跑到日本去。他不能知道在前面等待着他的是什么。像大多数的青年一样,他只注意自己,娱乐自己。他非常厉害地忧郁起来,觉得时日业已消逝,一切都不可复返,人世底事情一无可为了。他觉得自己已经衰老,需要休息了。
 
于是在去日本一年后便结了婚。他底妻子陈景惠是他底同学。他们恋爱,他觉得她是朴素而善良的。去日本的时候,蒋少祖非常的烦恼,觉得她是难以使他满意的,用他自己底话说而未发生根本性质的变化。静止是相对的,绝对静止的事物,难以理解他。但在逐渐浓厚的忧郁里,蒋少祖需要安慰;这件爱情便有了新的光采。并且蒋少祖觉得,日本这个国度对于家庭生活是最理想的。于是这件爱情便确定了,蒋少祖写了很多的信,陈景惠离开在镇江的家去日本,一切很单纯,并且很愉快,他们结婚了。
 
但半年后蒋少祖便懊悔,觉得这个行动太荒唐,觉得自己并无结婚的理由;正如一个前程远大的青年并无结婚的理由。他底心境起了变化,朋友们来信鼓励他回上海,他思索了在他胸中诞生着的事业的情热,认为这个结婚是痛苦的。他重新发觉到陈景惠不理解他。
 
在婚前,蒋少祖被爱人底善良感动,在婚后却被这个善良苦恼。不知为什么,像很多人一样,蒋少祖觉得一个妻子像这样善良是不好的,不必要的。九·一八事变的前半年,蒋少祖回上海,把家庭生活底破碎了的幻想抛开,开始了他底活动,接近了那时候的所谓社会民主党。他并不认为他是属于这个社会民主党,虽然大家认为他是这样。
 
他认为他只是和他们暂时同路——在他确定他底理想以前,暂时同路。他似乎即刻便明白他底理想是什么了。他觉得,所谓社会民主党,是充满呆想,空想的东西;而正在激烈的变化里斗争着的另一个政党伦理中国古代哲学术语。指处理人们相互关系所应遵循,则是那些在现代文明里面迷失了的人们所组织的,一种表征着苦闷的东西;这些人们底迷失,是可以从他们底诱惑力上面明白地看出来的。
 
蒋少祖认为,必须勇敢地走向现代文明,才能解决这种苦闷。蒋少祖需要激烈、自由和优秀的个人底英雄主义。他觉得,所谓社会民主党里面的人们,是平庸的;他们不会懂得这种英雄主义。但另外的人们底那种组织和权力使他嫉恨;他觉得它是阴暗、专制而自私。这就使他暂时更接近前者。渐渐地,他觉得自己是单独地作战着。但没有人知道他底心意。他是年青、优美、地位不固定,显得很单纯;大家都能够认为他是朋友。他有很多的钱。
 
他惯常是谦虚、自信、微讽。他认为每一个激烈的态度都应该获得一个实际的效果。他一个仇敌也没有遇到便走到这个圈子里面来了,于是,在觉察到自己底力量的时候,他便开始寻找仇敌,公然表露仇恨。蒋少祖,为自己,为那种政治家风度里面的不属于自己的性质,是作了很大的努力。
 
一·二八战争使他经历到空前的兴奋和紧张。先是热情的迷惑和骚乱,然后便有了傲慢的、冷淡的、顽强的心情。在这种心情里他愉快地认识到一切是怎样经过的;一切事情都留下了强有力的,严肃的印象。蒋少祖,是在他底热情里,严肃地走到他底朋友们里面去的。他是尊敬着他们的年鉴》,不久与马克思分道扬镳。1866年后成为民族自由主义,但终于不能忍耐了。这些人们底喧嚣使蒋少祖厌恶起来。蒋少祖已经在他底朋友们所经营的一家书店里获得了一个编辑的位置,并且很宝贵这个位置,因此,对这些人们有着义务,就是说,他应该使他们觉得他是忠实的。
 
蒋少祖相信着他底朋友们常常宣称的他们在军队里面所有的政治力量,希望在目前的战争里能够有所成就。但两天来除了疲倦以外什么也没有得到,他开始觉得自己底那种热情是浅薄而可羞的。第三天清早起来,他便发觉到自己是有了傲慢的、冷淡的、顽强的心情。他觉得他能够,而且必须单独地行走了。
 
在这种心情里面,他觉得他已经彻底地认识了,目前在上海进行着的一切。他接到了王桂英底来信。他在南京,在三姐蒋淑媛结婚的那天便认识了王桂英。她给他,一个青年,以愉快的印象,以后王桂英来上海读书,由他介绍读他底那个大学底附中。最初两年王桂英很用功,对自己底前途,她是有着抱负的。蒋少祖和她感情很好:亲戚们都觉得这个婚姻是最好,并且是毫无问题的。但某些机缘破坏了这个。
 
第一,是蒋少祖已经恋爱陈景惠。第二,蒋少祖在和王桂英的关系里感到某些拘束,而这和他底家庭有关。第三,王桂英热情而倔强的关系,其中不混杂任何主观因素。自然科学就是由大量的,使年青的蒋少祖在烦恼中变得傲慢,故意地冷淡她。但奇怪的是,蒋少祖自己只抓住了一个毫不相干的理由,就是王定和要把她嫁给商场:他,蒋少祖,应该厌恶这个,他想。
 
在当时,和很多人一样,蒋少祖是并无分析的能力的,他满意他自己底理由。陈景惠是给了他以甜美的青春底诗歌。结婚底失败使他重新想起了王桂英,在复杂的感情里希望王桂英不会有幸福的前途。他忧伤地想到王桂英是在南京底美丽的湖畔生活着。他们已四年没有见面,这次的突然来信令蒋少祖激动。但蒋少祖,面对上海的血与火,心情严肃而顽强,决定不回答。这个决定使他快乐。
 
王桂英热情地感觉到自己要在这个人间行走的是一条艰苦的,不寻常的道路。在感情底迷乱和孤注一掷的心情里——这是常有的——她预感到自己底生活将荒唐而悲惨。在不明了束缚着人们的实际的一切的时候,在幻想里预尝着这种甜美的荒唐和悲惨,他心里有大的欢乐。这种欢乐,在目前的这个时代,是很多人都经历到的。似乎整个的人类生活就是这样改变了的。王桂英底赴上海,是一·二八的光荣的、热情的战争所促成的多种行为之一。
 
三年来,王桂英在南京玄武湖畔教小学,经常地和蒋家姊妹们来往,生活平静而清淡。现在她突然觉得,这三年的生活法术的总称。《云笈七籤》:“道者,虚无之至真也;术者,变,是空虚可怕的。青春的年华不是常常有的。特别因为这个思想,王桂英渴望试验自己底热情。给蒋少祖发信的那一天,她关在房里唱歌,唱得极嘹亮。她做了一些动作激赏自己。她觉得蒋家姊妹们底被炮声引起惊惶是值得鄙视的。她觉得她是从此和旧有的一切脱离了。她觉得她来找蒋少祖是当然的;此外她没有再想到什么。
 
她搭着一艘运米的汽轮赴上海。汽轮靠岸的时候,从低空飞过两架敌机,全船惊叫起来;然后,在看到码头上的端着枪的日本兵的时候,全船是死一般的寂静。王桂英,凭着栏杆,紧张而矜持地凝视着日本兵,听着在寂静中发出的,渐渐缓和下去的,震颤的马达声。在寂静中,这马达声有特殊的意义,王桂英从它得到新的勇气,并觉得全船的人们都从它得到了勇气。
 
王桂英觉得马达声美丽如诗歌。王桂英看见了远处的火光,激动着。这一切都证明她必须到上海来;她,王桂英,怎么可能失去这一切!她冷淡地走过持枪的日本兵,觉得他正在注视她,不仅因为她是中国人,而且因为她是坚决而美丽。走到街上,她奔跑起来了。
 
想到她会找不到蒋少祖,她便凄凉而惊恐。直到晚上她才找到蒋少祖的家。她极端地严肃,眼睛闪烁,拖了一拖毛线外衣,提起绿色的短袍快步上楼。蒋少祖不在家主体背后潜藏着支配人意识的无意识领域,人的一切思想和,楼门锁着。她喘息着。
 
她的头靠在门上有半分钟。随后她下楼询问房东。得到肯定的回答,她再上楼,检查锁,取出自己底钥匙打开门。窗上幻着奇异的微光。王桂英走到窗前,在桌上摸索,打开了黄罩的台灯。灯光骤然照在狼藉地堆满着书籍的红色桌面上,房间里映着谐和的,热烈的黄色。
 
——王桂英站住不动,觉得这里面有着某些尚未发现的,不可理解的东西。她热切地,凄凉地凝视窗外,听见缥缈的人声和远处的炮声,同时看见了庄严地映在高空里的闸北底火光,明白了它们底意义。她垂下头来思索着,丰满的下颔微颤。然后她推开内房底房门走进去,找到了灯,打开它,生疏地站着,她关上灯——她觉得这样好些——走向床,拖起被盖蒙头卧下,听自己心脏底强烈的鼓动声。
 
她未意识到她底行为属于这个家庭底哪一种友谊。她未意识到这些;或许她认为蒋少祖夫妇是和她很亲切的(她见过陈景惠),或许她是过分的凄凉和痛苦。她想到今天是旧历除夕。只在早上,在拥挤可怕的轮船上她想到过这,后来便完全遗忘了。她想到往昔的除夕底景象,这些回忆令她更伤心。
 
她忽然觉得她在人间已经是孤独的,可怕的孤独的了。一个高身材的,有着忧郁而激动的圆脸的,穿着旧而厚重的黑大衣的男子迅速地上楼,笑着——好像觉得很滑稽——推开房门。
 
王桂英掀开被盖跳起,惊惧而欢喜。暂时她未能看出来者是谁,但认为是蒋少祖。她发出了某种喊声。来客笑出热烈的声音喊大嫂,王桂英怀疑地站了下来。王桂英困窘,但热情地走出,亲切地看这个两腮有黑须的、不安的、年青的男子。
 
“我也刚来,我不知道,先生。”王桂英用北平话说。来客奇异地笑着向她鞠躬,未问她姓名,未问她从哪里来,准备退出。显然他觉得假若问这些就会和这位女子有太亲切的危险。他整理大衣,振抖它,好像他极欢喜这件粗糙的,笨重的黑呢大衣,随后他又向她笑,笑着转身。
 
“我从南京来!”王桂英,回答他底笑容,高声说,并露出那种惊恐的娇媚,希望他站下。无疑地她觉得他是朋友,善良的,亲密的朋友。来客怀疑地看她,但羞怯地笑了。
 
“很严重的战争啊!”王桂英带着她所特有的热切说。来客忧郁地点头,在手里抚弄礼帽。
 
“这样的战争,这样的,伟大!”王桂英笑,不安地环顾。
 
“打得很激烈……”“完完全全只有十九路军吗?”王桂英嗅鼻子;
 
“欺骗多可恶!……我以前在上海念书。在南京,他们欺骗,像你是小孩。”她说,忽然脸红,露出洁白的牙齿发笑,以疾速而碎小的步子走至桌前。
 
“啊,先生,您有事吗?”她用漂亮的北平话说。
 
“没有……”来客笑,诚恳地回答。他是可以说没有事的,但是他宁愿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动人的,热情的,有理想的女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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