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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财主底儿女们 > 财主底儿女们_路翎_小说全文在线阅读 上部 第四章(2)
汪卓伦脸红,看着她,看着杯子,看着洗脸架。……于是汪卓伦沉重地叹息,他底眼睛潮湿了。
 
蒋淑华看着他,悲哀地笑着,她底美丽的睫毛在颤抖。“你自己也很疏懒……”她怜爱地说。
 
“是的,我很懒,我过惯了,但是,你怎么……”汪卓伦激动地说,用泪湿的眼睛看着她:“是的,是的,谢谢你,因为我以为我——不,我以后再告诉你!”他说,垂下头来。
 
婚礼在九月末,在蒋淑华底生日那天举行了,蒋淑华对于自己底在秋天的生日感到特别精致的情意。
 
这个喜期是选得非常的适合。她底病没有什么变化,经常是那样,但精神好起来了。她向来不相信医生,她像老人一样嘲笑医生:但在婚前她顺从了蒋淑媛,到医生那里去做了检查。蒋淑媛事先和医生说好,要他向未婚夫妇“说一点鼓励的话”。因此检查底结果很好,蒋淑华异常的自信,开始对医生有了好感。
 
这对夫妇有他们底理想,但不明白他们是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中——他们结婚了。
 
老人来南京给这对夫妇主婚。对于由蒋淑华底意志所安排的这种朴素的形式,老人已不能反对:他过去是对这个女儿反对得太多了,但蒋淑华对老人却很经过一番考虑。她很需要他来,因为她爱他;但同时她怕他对她所决定的一切不满。她自己底幸福和父亲底愉快是同样不能轻视的,特别因为她已经不幸了这么久,而老人底晚年是这样的——有些凄凉。
 
在姊妹们中间蒋淑华是特别倔强的。她很可以依照自己底意思去做,像蒋淑媛曾经做过的那样,但她认为蒋淑媛是为了俗世的利益,而她,是为了那个崇高的境界。事实上,老旧的婚姻礼节是完全被蒋淑媛推翻了,蒋淑华是可以很容易地做下去的,但正因为这个,她想她不该这样。
 
蒋淑华有着特殊的形式的爱好。照着她底意志,汪卓伦搬到蒋家底新修理的宽敞的房子里来;照着她底意志,他们买了东西,布置了住宅。汪卓伦觉得,顺从她,是幸福的。
 
但老人却根本没有想到要反对。实际上,在他底意志成了蒋蔚祖底不幸之后,他便考虑了另外的儿女们,对他们底自己寻求幸福的意向同意了。也正是因为这个——这中间的痛苦的挣持——蒋淑华底婚事才迟到今天。
 
老人给蒋淑华带来了庞大的嫁奁。
 
但这对于新夫妇是有些意外的,蒋淑华曾经向汪卓伦说,只要能够过活,此外她什么也不需要:爹爹底处境很困苦。汪卓伦,被她底坦白和高尚的意念感动,但同时觉得很惶惑。
 
蒋淑华是在苦恼地等待着要知道父亲将要给她什么。她很想要一些足以保障生活的东西,但同时觉得这是很可耻的。并且她想要一些宝贵的纪念品,梦想把它们留给她底未来的小孩们,但一想到父亲会不给她,她便要觉得恐怖。
 
老人比预定的早一天来南京,事前来了电报,蒋家全体赶到车站去迎接。但这个电报大家没有通知金素痕,因此也未通知蒋蔚祖。
 
…………
 
蒋家底多数的人们在听到汽笛和车声后从休息室里跑出来,挤在月台上。这个图景是很动人的。
 
他们底脸上是有着那样的紧张的感动的神情,他们不许小孩们说话,老年人看不见黑烟,向姑娘们笑着。在新夫妇脸上,是有着大的严肃,它表现了对于命运的高贵的容忍。
 
列车冲进了月台,猛烈的水汽使他们向后逃跑。但即刻他们又跑近来,注意着每一扇窗户。傅蒲生叫了一声,追着一扇窗子向前跑去,于是被裙子和长袍裹着脚的、惊慌的妇女们在纷杂的、愤怒的人群中跑了起来。
 
老人伸出了他底银白的头,妇女们锐声叫喊起来。老人迟缓地走下车来,大家拥了上去。
 
老人慈爱地,温柔地笑了。发现蒋蔚祖不在,他皱眉,但即刻又笑了,眼里射出动人的光辉来。
 
老人轻轻地撩起蓝色的缎袍走过来。蒋淑珍伸手去扶他,他笑着摇头,一面向流泪的老年的妹妹用低沉的、温和的声音说话。然后向老年的妻子说话,然后笑着盼顾小孩们。“啊,你们都好吗?”他用低沉的、温和的声音说,笑着,被大家簇拥着走了两步。然后他停住,吩咐佣人们取行李。
 
当大家发现所带来的东西一共有二十件时,他们是怎样的吃惊!——他们每个人是有着怎样的感想啊!
 
生病的、瘦弱的、诗意的新娘在回家的汽车里便哭倒在大姐身上了。她觉得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姊妹兄弟们;她觉得父亲是在心里流着血,在整个家庭底厄难里给了她这些东西的。于是她决心什么也不要。
 
老人被拥进洪武街底宽敞的阴凉的老宅,显得很安静。吃了点心以后他吩咐佣人去找蒋蔚祖。于是他开始和儿女们谈话。他显出极大的和平与安静,显然他怕大家怕他。
 
老宅门口围满了邻人们。行李从人群底惊羡的眼光中运了进来。行李运完以后,老人唤苍白的、柔弱的蒋淑华走进后房。他关上门,查点行李,在房中慢慢地走动着。
 
蒋淑华是被这种东西压倒了。她严肃地、苍白地坐在靠门的大椅子里,看着老人。老人向她笑,她垂下了眼睛。“这是一桩事。”老人低声说。
 
“爹,我想和你说话,晚上和你说。”
 
老人摇头,慈爱地看着她。她垂下美丽的眼睑,她底下颔颤抖着。
 
“爹,我想带你去看看房子,我弄好了。”她哑着声音说,移动着身体,想到父亲心里不会满意,她叹息了一声。老人看着她。
 
“这些,我不要,爹。”忽然蒋淑华用兴奋的声音说,脸更白了;“因为我不能要,我也不需要,我只求过活,我在这十年里对不住爹爹!”她说,苍白的脸上有了严肃的、坚决的、矜持的表情,眼里有了泪水。
 
但老人摇着头向她怜惜地笑着。
 
“爹,我说了,我心里……你,你总该明白我不讲假话!”
 
老人笑出了讽刺的,虚假的声音。老人显然很痛苦。“呆子,小孩子,啊!”他说,徘徊起来。
 
“我只要那个房子,只要——顶多,只再要水西门外的那一栋!我喜欢乡下,我们去修理。爹要是肯,就给这个。”蒋淑华固执地说,“另外,我要,我要苏州一点小东西。不过没有多大关系。我想将来这是很有价值的。爹,并不是钱。”她说,疲乏地靠到椅背上去,以火热的眼睛看着父亲。老人站住,焦躁地做手势使她停止。
 
“呆子!”他说,“你要什么,我晓得。啊,不许再说!为什么你这个鬼像,哪个敢说你拿多了!哪个敢说!”他愤怒地大声说。
 
“不是,爹,决不是!”蒋淑华锐声说。
 
“傻子啊!你要的,我晓得。”老人愤怒地说,“不许再说,我给你看看,看是不是,看看!”他说,迅速地在箱子前面蹲了下来。
 
蒋淑华没有动,看着父亲底在箱子前面移动着的身躯。看见父亲从一口箱子里翻出了貂皮和狐皮一类的东西,她痛苦地皱着眉。
 
老人又打开一口箱子,同时笑出声音来。蒋淑华站起来,走了过去,立刻蹲下来,伏在父亲底肩膀上啜泣了。她啜泣,因为这口箱子里的晶莹的东西正是她梦想留给她底未来的孩子们的,因为父亲是这样的理解她,并且,她啜泣,因为过去的、黄金般的时代不可复返了,因为那个黄金时代是被各种错误和矫情损害了。
 
老人左手抓着一件东西,用右手轻轻地抚摩着这个回来了的,但又要离开的女儿。老人嗅鼻子,滚下了眼泪来。
 
老人对蒋淑华所精致地布置的一切很满意——至少在外表上是如此。因为在蒋淑华领他走进明亮的、洁白的、窗前挂着纱幔的房间,骄矜地、带着那种雅致的审美态度向他指示家具底位置和陈列,并且说明她虽然也喜欢父亲所喜欢的,但现在的南京妨碍了这个时,老人曾经愉快地笑着点头。他在蒋淑华底雅致的世界里站了很久,显出很大的耐心。
 
蒋蔚祖当时就来过,带来了礼物,这些礼物显出他底漫不经心。它们显然不是金素痕选择的。蒋淑媛问他买了好多钱,他不耐烦地回答了大概的数目。蒋淑媛兴奋地描写说,他一定是买东西时没有和店家算帐,不要找钱,掉头就跑。他烦闷地点头。回答说:“我不像你们那样小气。”这个回答使蒋淑媛不快,于是老人谴责了蒋蔚祖。
 
老人显然不愿提起家务。这次来南京,他对一切花钱的事表示了赞许。于是大家买燕窝之类的东西给他——这些东西他其实是并不缺少的。“够了。你们干什么?”他说,这句话在大家无疑地等于赞许,他深思地、但简短地提到蒋少祖,大家说这次蒋少祖夫妇有事不能来,已经来了电报,他就沉默,谈到别的上面去。晚上他向女儿中间的一个简短地说,他愿意蒋少祖夫妇回一趟苏州。“有些事情要交代。”他说。第二天,年老的世交们来访,下午,金小川和金素痕来。老人在和世交们谈话时,谴责当代,预言未来,显得非常的兴奋。但一和金小川交涉,他便显出涣散、沉闷、不愿意。
 
因老人底来到而淡妆了的金素痕,在问好之后便退了出来,金小川谄媚地看着老人——好像他是奴仆。金小川即刻便说到下关房产的事,说必须主人亲自去交涉。
 
老人抽着水烟,沉默地听着他,不时看他一眼。他说得愈久,蒋捷三便看他愈频繁,并且面孔愈沉闷。“你看,亲家,他们全是有后台的。小陆家是如此,梁家也是如此。亲家,他们市政府底路子很通。”蒋捷三看着他,他恭谨地笑,沉默了一下。“有价钱,亲家,卖掉何如?”他甜蜜地,用温柔的假声说,欠着腰。
 
蒋捷三看了他一眼,两腮下垂,闭着眼睛抽烟。“这回是铁道部。也是风闻,头绪却是很难!”金小川挺直身体,正直地说,“不过,这个数目……”他竖起两根手指,欠着腰,温柔地,甜蜜地小声说。
 
“怎样?”蒋捷三疲乏地说,小孩般皱眉。
 
“十四万,亲家,啊!丢开,丢开,让铁道部上当去,他们去打架!”
 
蒋捷三频繁地瞥他,沉思着。
 
“不卖。”他回答。
 
“亲家真是生性固执生性顽强,可嘉可佩,但是现在的南京可一日千变哪!”金小川摇头,大声说。
 
老人底两腮严厉地下垂。
 
“现在的南京可风云莫测哪,市政府一个计划下来,警察厅一道公事,再加上司法院……”
 
蒋捷三忽然压下眉头,眼里有了愤怒的光芒。金小川笑着沉寂了。
 
沉默了很久。
 
“你出去。”老人低声说,看着金小川。
 
金小川看着他,被他底眼光所支配,站起来,嘀咕着往外走去。在门口他转身,笑着鞠了一个躬。
 
“亲家,改日奉访,啊!”他用甜蜜的假声说。
 
婚礼时,快乐的,怕别人笑闹的汪卓伦在听到老人底祝词以后改变了心情。老人意外地说得很多,并且说得很广泛,使新郎有了严肃的、冷静的心情。礼堂就布置在自己家里,礼堂很小,但客人极多,除了老人底故交以外还有汪卓伦底准备笑闹的同事们——客人们一直挤到院落里。伴着新娘在笑闹声中走进礼堂时,汪卓伦怕错,快乐而羞怯。但老人使他改变了心情——使他变得冷静而严肃。
 
老人安静地,严肃地站在灿烂的颜色和辉煌的灯光里。老人在说话之先取出大的白手巾来揩了一下嘴。
 
“今天你们结婚。”蒋捷三用低沉的、安静的声音说:“你们底结婚要算很迟。不过结婚得太年青是不算好的,尤其在现在。在现在,你们脱离了我们所过的生活,同时你们须看到,在现在的时代,在你们底周围是些什么,是荒淫无耻,伤风败俗,不知道祖先底血汗,不知道儿孙底幸福;上不能对创业的祖先,下不能对后世后代。”老人停顿,两腮下垂,用手巾揩嘴,“我指望你们,你们都是干净清白的孩子,你们要小心。”他用更低沉的声音说,“过去的错处,你们推给我们,是可以的,但是未来的……那是你们自己。不过,这个话是和结婚不相干的,”他思索着,“应该快乐的时候,你们快乐。好。”他低声说,看着大家,然后严肃地鞠躬,走到旁边去。“是的,他说了这个,但是怎么我没有想到这个?”汪卓伦想:“我从前是想到的,但是近来竟然完全忘记了,但是他说了什么?他说:要明白自己底祖先,而将来,那是在于你们自己!那么,怎样我只能想到我们两个人?不,不是两个人,是大家,是我们大家。我们在大家中间,生于今之世。”汪卓伦想。“为什么?”他在鞠躬的时候想。“是的,是的,是这件事。”他对自己说,叹息着,跟着被蒋秀菊扶着的新娘走动,避免踩着她底纱。
 
老人在第二天去看了下关的产业,然后回到苏州去。
 
蒋淑华底嫁奁使金素痕惊动,她觉得老人是在企图尽量地在自己死前用这种方式分散一切。
 
婚礼后的第四天,她和蒋蔚祖来看蒋淑华,快乐地、诚恳地请求蒋淑华给她看看“苏州货”——蒋淑华冷淡地拒绝了。但后一天,蒋淑华不在家,她单独地来了,要求江卓伦给她看。
 
蒋淑华忘记和汪卓伦说这件事。在新婚底快乐里,汪卓伦感到另外的一切是毫不重要的,他愉快地允许了金素痕,带她走到后房去。
 
金素痕惊羡地笑着,赞美着房间底布置,并且赞美他底诗意的夫人。汪卓伦幸福地单纯地看着她。
 
“老太爷这个陪嫁轰动了南京城,为什么不展览一下呢?尤其我多么喜欢看一看啊!”金素痕生动地说,“总是,有一种怀念,我觉得过去是好的!啊?”她用力摇头。
 
汪卓伦站在房间中央(想到他是在这个房间里他便完全幸福),那样地笑着看着金素痕,好像说:“你说的很对。但是过去,也许是好的吧,不过我不知道。我并不看重财产。我什么都不要,真的,但是你赞美,我仍旧快乐!”“你多好的福气啊!”金素痕说,用力摇头。
 
“哪里。”汪卓伦柔和地说,眼睛笑着;“这些东西,我们并不需要,累赘得很,我自己都还没有看过。”他底笑着的明亮的眼睛说:“我怎么有时间看这些呢。”
 
汪卓伦搬动木箱,打开最上面的两个。他蹲下来,把貂皮和绸缎撩了一下,站起来,皱着眼睛笑着,含着特殊的悲哀注视着金素痕。
 
“啊,这个……不过,我怎么好动?”金素痕活泼地说,活泼地笑着。
 
“你看吧。这是你们蒋家底东西——古色古香。”汪卓伦说。
 
“嗯,是的。爹从北京弄来,为了……现在是不容易看到的哪!看到这个,我就好像回到从前,很远的从前去了!……”
 
金素痕蹲了下来。汪卓伦不再看她,为了——对妻子的贞洁。但他仍旧笑着,而那种特殊的悲哀神情更鲜明。他觉得金素痕是应该悲哀的,因为他还追忆那个幽暗的,无可留恋的过去。
 
“这是二姨姨手里的东西,你看,这是二姨姨底针线,多么好!”金素痕喜悦地说,挑起一件小孩穿的貂皮氅来。“这个,你不知道,淑媛姐姐才想要,她为了这个还气哭过!”她笑着,继续翻开来。“你看这个,现在简直不能穿了,要改,没有这么巧的裁缝;爹上回说给我,我没有要,啊,连这也在!多巧多巧,看哪,红里面带黄色……”
 
蒋淑华走了进来,汪卓伦带着那种悲哀向她笑着,她皱着眉,注视着金素痕。
 
“哦,淑华姐姐,多好的福气啊!”金素痕回头,吃惊地笑着高声说;“我是一饱眼福!看哪,你记得吗?爹说这是二姨姨底针线?从前的旧式女子多会持家啊!”
 
蒋淑华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新式女子也要持家的。”她轻蔑地说,走向桌子。“可是我们是另外一种生活,另外一种头脑了。我们也许在别人眼里是罪大恶极的,不过,淑华姐姐,是社会风气造成人的啊!”金素痕站起来,娇媚地,抱歉地大声说,“我们总不免有时犯错,不过,人生是一场梦啊,我们总希望世界宽大为怀,……”
 
蒋淑华迅速地转头和汪卓伦说话,打断了她。她痛苦地笑着,沉默了。显然的,她此刻所处的这种不利的地位使她说多了话,伤害了她底自尊心。
 
蒋淑华靠在桌上凝视着地面,眼睛里有着轻蔑的、讽刺的微笑;然后这种笑容出现在嘴旁,她凝视着金素痕底脚部,用着那样的眼光,好像她在看地板。
 
“淑华姐姐,几点钟了?”金素痕问,困恼地笑着。“不清楚——大概十一点。”蒋淑华回答,看着她底脚。“啊,这样迟了?蔚祖在等我,又要急!你们多如意啊!房间真雅致!……”她说,笑着转身,向外走时她底面孔变得严厉。
 
汪卓伦温和地送她出去。
 
“尊夫人脾气大。”在门口她向汪卓伦说,同时亲切而怜惜地看了他一眼。好像说:“我同情你——你以为你很幸福吧?”
 
这个眼光使汪卓伦有了冷淡的表情。在现在他不能接受任何单独对于他的同情,更不能接受这种同情。他没有回答,他转身,以强韧的、自信的大步走了回来。
 
走进房,他感到了苦恼,他做错了事。但像人们常有的情形一样,他想说明他并没有错:他做这个是因为蒋淑华所给他的强大的幸福。
 
仆人在搬箱子。蒋淑华坐在桌边,在听到他底脚步声时看着门。
 
“这种东西!要不是为了弟弟……”她说,感到他底情绪,沉默了,看着他。
 
“她——其实很可怜。”汪卓伦温柔地笑着说。这几天他觉得别人都可怜。
 
“你不知道,她俗恶不堪!她全家堕落!而她自以为了不起,这是最坏的,我不能想到我会和这样的人同在一个世界上!”蒋淑华说,脸变白,显然不能抑制她底激动,“你不知道,她昨天就要看东西!我说,东西不在这里,”她露出自制的、忿恨的表情看了不安的汪卓伦一眼,沉默了。汪卓伦站在她面前,苦恼地,小孩似地笑着。
 
“那么,我不应该,”他温柔地说,“我是太高兴,觉得看一看没有关系,而且这些东西毫无意思……”
 
“但是,这是我们父亲底纪念,你知道我底半生。”蒋淑华凄凉地说,低着头。
 
汪卓伦苦恼地沉默很久。他还不知道她有这个情感,在以前,她对这些东西是特别轻视的。
 
“我不应该,是的,我太喜欢,也许不应该太喜欢,但是我是这样……满意……我错,啊!”
 
蒋淑华认为他怀疑他底——他们底幸福。常常是这样,说话和听话同样是很难的。她底下颔颤抖着。
 
“你明白我们底家,你……明白我底半生。”她激动地说,迅速地播弄着衣角。
 
汪卓伦注视着她,有了怀疑。但同时他决定完全认错;不说任何话,完全认错。他恳求地,温柔地,凝视着她。在接触到她底哀愁的视线的时候,他就严肃地微笑了。“淑华,我曾经想,我要做一个女人底最好的儿子,也要做一个女人底最好的丈夫!”他说,带着强有力的,激动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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