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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财主底儿女们 > 财主底儿女们_路翎_小说全文在线阅读 上部 第九章(2)
蒋少祖站着,痛苦地笑着,看着她。
 
“这对骄傲的夫妇今天也会知道痛苦,好极了,王桂英怎样?”蒋少祖想。
 
“蒋少祖,不能回心了么?”蒋淑媛严重地问。
 
“我担负秀菊和纯祖底费用。”蒋少祖说,走到窗边。蒋淑媛颤抖了。
 
“你非交出来不可!”她高声叫,拍桌子。“伤天害理,狼心狗肺!”她叫,站起来,跑下了楼梯。
 
蒋少祖听见了她在楼下的叫骂声和沈丽英底劝慰声。他耸肩,坐下来翻课本。但忽然他发现萎缩的,紧张的陆明栋站在门边。
 
蒋少祖严厉地看着陆明栋。少年畏缩,但站着不动。“下去!”蒋少祖厉声说。
 
陆明栋转身下楼。
 
“你是什么东西!”他在楼梯上尖声骂。
 
蒋少祖突然颤抖,站起来。这种打击是他从未料到过的。陆明栋底叫声使他感到可怕的屈辱。他徘徊着,流着泪,——他从未想到有在小孩底咒骂下流泪的可能。
 
他想到刚才的淫荡的歌声,迅速地理解了小孩底尖锐的情欲,并发觉了和这紧密关联的自己底情欲。这种发现使他经历到锋利的痛苦。
 
“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小孩,是多可怕啊!可怕啊!”他想,抚慰着自己。
 
晚上,傅蒲生喝醉了,穿着拖鞋在房里走动着。他大声喊叫着,要蒋淑珍到前房来。他们在下午曾经吵了架。
 
“出来!有话跟你讲,出来!”他咆哮着,晃着拳头。
 
他不停地走动,不停地咆哮——做鬼脸,晃拳头。蒋淑珍阴郁地走出来,用哭肿了的眼睛看着他。
 
“你坐下!”傅蒲生咆哮。
 
“我不想坐,我要睡了。”蒋淑珍说,掠着短发。她坐下来,叹息了一声。
 
“我问你,你还跟我生气不?你说!”
 
“废话!”蒋淑珍说。
 
“我问你!”傅蒲生转着眼睛看她,又走动起来。“我问你,我在苏州拿了什么?他们说我拿了什么?笑话,我傅蒲生会偷东西!”
 
蒋淑珍麻木地看着他。
 
傅蒲生走动着,发笑,做鬼脸,断断续续地咆哮着。“只有你心肠好!只有我蠢!我们恰好是一对!我问你,早两年,别人都偷,都骗,都抢——横竖老头子,吓,为什么你我做呆子!照理你是大女儿,而老太爷又对我好!现在反落得笑话,说我偷,问你,除了那金链子,还有什么?”这个傅蒲生,这个财产底失恋者,带着那种奇特的得意在他底妻子面前咆哮着。觉得他有绝对的权利,而他底妻子有绝对的义务,有屈服的,悔过的义务。
 
他咆哮着,走动着,咆哮着,渴望——那种焦急的渴望——蒋淑珍悔过。
 
“你还跟我吵!你不安慰我!我是一个乐天家,否则早就死了!你说!”他大声说,敞开了衣服,引诱地微笑着——他引诱蒋淑珍忏悔——“而在部里,别人底太太都神通广大,你却不能帮我活动半分!”
 
“我没有那样不要脸呀!”蒋淑珍愤怒地叫。
 
“头脑腐败!腐败!老实说,我希望天下大乱!你要是再这样腐败,就经不起淘汰!我要是再这样呆,也要被淘汰!你不安慰我,不帮助我!”他叉腰站着,喷出恶浊的酒气来,同时眼睛温和地笑着,引诱蒋淑珍忏悔。
 
“你饶了我好不好!”蒋淑珍说,不看他,向后房走去。傅蒲生急迫地抓住她。
 
“你要悔过!你要悔过!”他咆哮,并且怪异地笑着。蒋淑珍愤怒地挣脱了。傅蒲生叉腰,脸上有了严肃的,思索的表情。
 
“她常常要想想,让她去想想。……不然就太笨了!”他想,走到桌前来。“我自己也要悔过。”他想,活泼地弯着手,皱起了左颊。
 
但忽然他活泼地跳起来。
 
“钟芬,这边来,唱歌给我听!”他向对面房里用甜蜜的声音大声叫。
 
回答是愤怒的跺脚声和焦急的哭叫声。傅钟芬正因做不起笔记来而痛苦着,父亲底骚扰使她混乱。
 
“鬼爸爸!鬼爸爸呀!人家底算术呀!”她叫,接着是假的哭声。接着,在一种强制里完全寂静了。
 
傅蒲生底醉脸因女儿底这种生动的表现而柔和,有了慈爱的,愉快的,嘲讽的笑容。
 
“过来,钟芬,做不起来明天请病假!”他快乐地叫。
 
有了椅子翻倒的声音,好像椅子是被愤怒而快乐地推倒的。解放了的傅钟芬活泼地,轻悄地跑进房。
 
父亲用溺爱的鬼脸欢迎了顽皮的女儿。显然的,这是这个家庭底最平常的,最生动的画面。
 
星期六晚上,蒋秀菊来看姐姐们。她按着内心底次序跑了三个地方,在九点钟的时候回学校。
 
她先去看蒋淑媛,其次到蒋淑珍家,最后到蒋淑华家。她最后去看蒋淑华,因为在蒋淑华身边她能够得到较多的和平。
 
蒋秀菊所读的教会女中,在南京社会里,是眩耀着一种浪漫的色彩。南京底人们,由于惶惑和嫉恨异端,是憎恨着把几百个少女聚在一起的这种宗教的,学术的企业的。因此这个女中在社会上就处着奇怪的地位:年青的男子们把它看成迷惑的泉源和温柔犯罪的处所——他们很多年都不能克服这种愚顽——,另一些人把它看成妖精底巢穴,第三部分人则在自身底惶惑里歌颂它,显示出爱好自由的高尚的风貌来。在南京社会里,几乎没有一件事业不笼罩着烟雾的。在这种怪诞的雾障里,教会女中底学生,这些富家女儿们,是快乐而可悲。音乐和绘画不是人格教养底必需,而是虚荣……她们奢侈、时髦、自由,在这个雾障里前进——她们底真实的课业,是在离开学校以后才开始的,或者是学校外面进行着的。
 
但这个女中也并不像南京社会所想象的那样可惊叹。这些少女们有各自的烦恼和忧愁:意志底缺乏,金钱的,家庭的苦恼。在这个上面,她们是处在社会底实际地位上,虽然南京底人们一见到一个少女进入这个学校,便把她归入漂游嬉戏的一类。南京底人们从这个学校所听到的,是钢琴声——他们觉得可怕——所见到的,是口红,皮包,时髦的衣妆……蒋秀菊底进入这个学校,是得力于蒋淑媛底意志,因为她需要一个荣华的妹妹。蒋秀菊顺从这条路,觉得它是美好的。她信教,唱诗,弹钢琴,做新的衣妆——和大家一样,但她还不能把这些看成她底道路。她对这些顺从、严肃,但易于倦厌,因为她不可能脱开她底苦恼的家庭。
 
用那种认真的,鬼鬼祟祟的小声在草场底角落里——时常是月夜——和朋友谈论她底苦恼,是她底生活里面的最大的真实。人们批评她很难进步,很难被环境改变,但实际上,她底环境并不是钢琴、唱歌,而是另一种琴,另一种歌:隐秘的、严肃的忧愁和苦恼。这是大半女学生们所弹唱的,但它总是被另一种声音所淹没。
 
她对家庭有一种自觉,但她底感情的努力不能挽救什么。荣华的、优美的、魅人的外形掩藏着一个怯弱的心。时常这种外形给她一种力量,一种思想和行为,像她在和王桂英底关系上所表现的,但在家庭里,她总是朴素的女儿。
 
父亲死后,她底忧愁更深。她不知道她底将来怎样——因为她底将来并不寄托在学校底风习上——她沉默着,思索着。她时常思索上帝,因为她严肃而顺从,并且这里有一种外形的力量和享受,但在关于她底前途的思索上,她所凭藉的只能是她自己。她自己是:蒋家底朴素的女儿和教会女中华贵的学生。
 
她底思索底结果是:“在我心里只有我自己。”这个结果是经过不小的艰辛得来的,它对她有着特殊的意义。她现在才想到,并理解到,在她心里只有她自己。这个结论于她颇为可怕,因为她觉得它推翻了她以前的一切为家庭,为朋友所做的努力,和以前的一切轻易的信仰。她发觉她以前的信仰虚伪,发觉在这个可怕的人间,一切人都是为了自己。
 
但最后,这个结论使她满足了。因为这个结论使她明白了一切权利和义务。
 
她憔悴,沉默,带着她底坚毅和谨慎,在这个晚上巡礼了她底姐姐们。蒋淑媛告诉她说,蒋少祖答应承当她以后的生活,她没有回答。蒋淑珍询问她底情形,她沉默着。带着对她底结论的更大的信心,她到蒋淑华处来。
 
蒋淑华怀孕,病着,在桌前剪纸花娱乐着自己。汪卓伦在后面房里和蒋少祖谈着话。
 
蒋秀菊安静地坐下来,听见了蒋少祖底说话声,微微地皱了眉。
 
“明天回去吗?”蒋淑华问,放开了剪刀。
 
“不,坐一下——我想坐一下就走。”她慎重地说。“你看我剪的花,妹妹。”蒋淑华说,小孩般弩起嘴唇来,用剪刀挑起了纸花。显然她内心已经获得了平静,在她底精巧的纸花上,她灌注了最大的兴趣。她希望妹妹欣赏这花;从这个行为,她向妹妹暗示了对烦恼的问题的她底保证。“你看,这花,啊!圆的要叠起来,这里可以拉开来。……明天我要找黄纸头,蛋黄色的,透明的,你有吗?”她在灯上照着花。她底手柔弱地愉快地颤动着。她脸上有了特别耀眼的幸福的微笑。她叹息了一声,笑着沉默,看着妹妹,好像说:“真的,我确实告诉你,美的,善的,幸福的并未离开我们!”
 
蒋秀菊严肃地,疑问地,看着她。
 
蒋淑华咳嗽着,喘着气。
 
“我担心生产会发病。”她说,甜蜜地笑着。
 
“她底快乐是真的吗?是的,因为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她痛苦,也只是她自己。”蒋秀菊想。
 
“妹妹,你不做声,你想什么?”
 
“不想什么。……我烦得很。”
 
“怎样烦呢?”
 
“她现在是多么不能理解别人啊!”蒋秀菊想。
 
“我是想,在我心里只有我自己。我只关心我自己一个人。”蒋秀菊左脸打皱,带着几乎是愤怒的表情,说。
 
蒋淑华沉默着,没有思索这话底意义,但被妹妹底不寻常的表情所吸引,笑着向着妹妹。
 
“怎样讲呢?”终于她问。
 
蒋秀菊不回答,露出了反省的,敏锐的表情,眼里有光辉。
 
“那么,在你底心里,没有我们么?”蒋淑华安静地,温柔地笑着,问。
 
“我不愿受欺,也不欺人。”蒋秀菊冷静地受欺地说,用光耀的眼睛看着姐姐。
 
蒋淑华突然变得严肃,刚才的温柔愉快消逝了。她底苍白的,秀美的脸严峻起来,她底眉头打皱。
 
“你不愿受欺,也不欺人。……是的,不愿!……”她带着强烈的表现自语着,嗅了鼻子,抚弄着纸花。“妹妹,”忽然她笑着说,“我决定把爹爹底东西还出来,给你们,给姨姨,我正要找你来谈。”她笑,眼里有了泪水。她底微笑很幸福,证实了她底心灵底和平。显然这个决定经历了极大的痛苦的。
 
蒋秀菊严谨地沉默着。
 
“我觉得这是不应该的,因为你牺牲你自己。而人底心里,都已经腐败了!”蒋秀菊说,面孔发红,带着那种勇敢和那种怯懦——它们表现在声音里,表现在眼睛底光耀和手臂底颤动里。
 
蒋淑华感动地向着妹妹。
 
“真的,我确实告诉你,美的,善的,幸福的并未离开我们!”她底眼光说。
 
她们沉默着。
 
“姐姐,谢谢你,不过我不想要什么。”回答姐姐底眼光,蒋秀菊低声说,又红了脸。
 
“主在我们心里,它要指导我们,帮助我们。我感觉到。”蒋秀菊感动地想。忽然她抬头,向姐姐微笑,——带着热情,带着教会女生底出俗的风韵。
 
在两姊妹作着这种心灵底斗争,而享受着各自底矜持的幸福时,蒋少祖和汪卓伦在后房继续着他们底谈话。说话涉及政治,像常有的情形一样,蒋少祖和汪卓伦,两个不相同的,彼此都从未想到过他们之间的关联的人,在偶然的遇合之下,被偶然的机缘引动,彼此都企图说服对方,感到了他们之间底重要的联系。这种新发现的联系对于蒋少祖是重要的,因为他底生命从而达到了社会底独特的一隅;对于汪卓伦是重要的,因为他热中于他底新生的理想,他认为蒋少祖没有理由摒弃这种理想。谈话热烈而紧张,他们没有注意到前房的姊妹间底低微的、柔和的声音。
 
汪卓伦在结婚后发现到这种真理:他,汪卓伦,有了一切使自己幸福的条件,但还需要一种东西,需要这个社会温柔地告诉他说:他是幸福的,并在一种充满活力的光明中证实给他看:他是幸福的。他做着这种努力,忍耐、忠实、谦逊,对人们存着年青的,近乎幼稚的理想。但这个社会并不温柔,它告诉他他是幸福的,却用着残酷的声音。他凄惋,顽强地哀伤,但他底理想坚强:他有一切使自己幸福的条件。他怜悯一切人,理解他们底陷落底根由,明白他们底不幸——为了要使他底幸福成为可能的,他迅速地抬起头来,看到了他底已经被他疏忽了十年的苦难的国家。
 
在结婚以前,他疏懒、忧郁、对社会让步,希望就这样生活到暮年。但婚后,他发现了,他以前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他没有可以站起来的地盘。并且没有需要站起来的责任。现在他有了这些。以前他是这个世界上的暗澹的、甜蜜而凄惋的漂泊者,现在他是严格的公民——他觉得是如此。在他内心深处,他的确愿意自己是一个漂泊者;但这种愿望又唤起恐惧。
 
虽然他很快地便平静了,但过去十年的生活,漂泊者底寂寞的歌,却继续地在他心里唱着。在恐惧和迷惑的风险里,汪卓伦需要,因此得到了思想的、希望的、社会热情的严酷的武装。
 
他严正地、积极地走进了这个社会,这个国家,带着他底重新开花的青春的理想。他底对自己底纯洁的信心使他看见了希望。就在这种姿态里,他和蒋少祖发生了这个热烈的谈话。他认为蒋少祖现在和自己已经很接近,必定会在心里承认自己所想的——这种理想,这种迷惑。
 
就在今天下午,汪卓伦以那种歉疚而正直的态度接受了他底妻子底决定:把财产分给亲戚们。蒋少祖预备明天回上海,来看蒋淑华。蒋淑华快乐地告诉了他们底决定,他笑着,内心有着强烈的震荡,伴着汪卓伦走进了后房,从他底内心底强烈的激荡,提出了于汪卓伦是尖锐的话题,政府和政治。
 
显然他希望打击这个以自己底满足震荡了他的汪卓伦。汪卓伦底平静、信心,他底忧郁的笑容,使他警戒起来。于是他底态度更尖锐了。
 
蒋少祖说着目前的狼狈堕落,无希望。说了阴谋和丑行。汪卓伦严肃地看着他,有时忧郁地笑着。
 
“他说得悲观已极,但他自己又不悲观。他怎样想?”汪卓伦想,“所以他必定在心里同意我。因为他以为我们故意告诉他分出东西来的事使他过不去,所以他这样逞强,这样说。是的。她在前面剪花……我要找一个机会说明白!”他想。汪卓伦不时在热烈的谈话里想:“她在前面剪花。”眼里有温柔的表情。房间布置得朴素而清爽,灯光比任何时候都明亮。这是在这种家庭里所能见到的最大的幸福了,假若这位主人不再要求别的什么的话。
 
汪卓伦仔细地拂去桌上的烟灰,听着蒋少祖说话。他在谈北方底情形。
 
“所以,对于这一切,你也看出希望,看出光明么?”蒋少祖问,作了结论。他底下颔在颤抖——显然他习惯这样地表现自己。“啊,让我在他底安乐窝里说反叛的话!”忽然他想。“你也如此想么?”他强烈地笑着问。
 
他脸上似乎有疯狂的痕迹。他底内心底震荡,他底妒嫉和愤怒,是这样的强烈。
 
“是的,是的,我承认!”汪卓伦疾速地说,笑着,“但是就没有办法了么?我并不认为前途如此悲观。总有一条路的……首先要统一起来。一个国家,首先要有武力和工业。有了这些,改变起来是很快的。”他皱着眉头说,笑着,这个笑容里有凄惋,有漂泊者底歌,好像他原是愿意否决这些话的,但又不得不如此说。而正是这种表情,给了他底话以极大的魅力,这种率真后面有着显著的严酷,表明一个人从痛苦中得来,并带着痛苦表现着的东西,是不可能轻易地放弃的。蒋少祖摩着下颚,向着他,希奇他底表现。他,蒋少祖,以前不感到这些话有意义,但从汪卓伦底表现,他感到了它们底生命、活力、和色彩。“现在还有这种想法,并且想得这样认真!所以这个社会是多么复杂而广阔!但我要问他这个!”他想,讽刺地笑着摩动着下颚。
 
“我问你,你是不是第一个这样想?不是的。每一个人,他们,谁不有理想?你要看到他们心里。社会有一个客观的形势,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有理想的,但一走下去就改变了!问你,在你们海军部里,难道最初没有所谓理想么?——纵然是自私的?现在不是也有么?但是能怎样呢?日本人底势力,各帝国主义底势力,财阀和军阀底势力!”蒋少祖雄辩地做着手势,“帝国底理想,财阀和军阀底理想,你底,是市民社会底理想!”蒋少祖面部闪耀着光彩,沉默了。“我承认这种市民理想底存在!”他想。“谁的理想是真的呢?”他笑着问,汪卓伦窘迫地笑着——这种笑容是他底最大的特色。汪卓伦没有注意到蒋少祖底强烈的表情,但感到窘迫,感到自己底情感被逼迫。他怕谈话失去理智。但看见了蒋少祖昂奋地预备着继续说,他就疾速地笑着摇头,眼里露出了热情。
 
“我说的——我说的是大多数中国人底理想。”他说,竭力缓和他底声音笑着,“所以,虽然重复,却一定要达到,也许正因为重复,一定要达到!”他说,又笑了凄惋的笑,显然他不大习惯说这些话。“她在前面剪花。”他想,听着蒋少祖激烈的话,露出了羞怯和温柔。
 
“是的,我们互相要说服——但他心里究竟怎样想呢?他真的不看到我所看到的吗?这,是可能的吗?”汪卓伦严肃地想,闭紧了嘴,有了漠然的恐惧。
 
他闭紧了他底长着硬髭的、魅人的嘴,焦急地等待着蒋少祖说完。
 
“那么,少祖,在你心里,你觉得应该如何呢?我是不知道的,因为我已经很多年……”他用微笑封闭了他自己底话。他是想求助于人间底亲爱与温柔了。他底眼睛笑着如蜜饯的酸梅。
 
“他是怎样,心里怎样?”他恐惧地问着自己,看着严峻的蒋少祖。他恐惧自己是孤独的;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在这个上面是孤独的。在短促的寂静里,他感到了这个孤独底忧伤的、漂泊的意义。“与世无争是多么好啊!”他想,脸上有了习惯的甜美、忧郁、而有力的表情。
 
“富国强兵吗?我不想。”蒋少祖嘲讽地回答。注意到汪卓伦底甜美的笑容,恢复了安静。
 
汪卓伦底妥协的、温柔的、因此显得有力的面部表情使蒋少祖觉得他们之间原是无可争论的,使他笑着静默;但同时使他感到某种惶惑,如一个欲望强烈的人在谦逊的、凄惋的心灵底沉默前所常常感到的一样。
 
“和他这种人是无可争论的,这真有些可怕!”他想,因惶惑而严峻。
 
“你,你自己怎样想呢?”汪卓伦亲切地问。
 
“不过想找一条路罢了。”蒋少祖忧愁地说,看了汪卓伦一眼,忽然他想到了所经历的春日底烦恼、情欲和残酷。“不过,找一条路。”他露出更深的忧愁说。
 
“我们都在找一条路。”汪卓伦希望地凝视他。
 
当汪卓伦求助于人间底温柔和忧伤时,蒋少祖惶惑,求助于人间底残酷了。他无法回答对方底这句话。他站起来,压着手指,带着敏锐的,严厉的表情向着窗外。
 
“找一条路!对!这么多年,他是很烦恼的。他不说他心里的意思。也许他是很孤独,没有人理解他。是的。……她怎么还在剪花?她不应该那样高兴地告诉他,不过,这种决定是多么好啊!”汪卓伦想,想到中午,当他努力安静地回答着蒋淑华底决定,说自己也是这样想时,蒋淑华底激动和不满足,和当他激动地、凄凉地说明了他所感到的意义时的蒋淑华底眼泪。她跑到床边,抓帐子揩眼泪,并埋头在帐子里。
 
他垂下眼睛,在桌上划着。然后,他向着蒋少祖。“少祖,怎么,疲倦了吗?”他说,希望蒋少祖注意到自己底坦率的、爱怜的眼光。
 
“没有。”蒋少祖回答,不看他。
 
“明天动身吗?”
 
“是的。”
 
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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