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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财主底儿女们 > 财主底儿女们_路翎_小说全文在线阅读 上部 第十一章(2)
黄润福有罪地笑着,藏起了梅子,然后拍了几下衣服,站了起来。
 
“姑妈,看我来钓吧!”他说,甜蜜地笑着。接了钓杆,坐了下来,他就变得多话了。同时姑妈也多话;姑妈怜爱地笑着。于是,他们两个人就不停地、轮流地说着。蒋秀英忧愁地笑着,听着他们。
 
“你想想啊,姑妈,从孙传芳过龙潭那年子起,我就只进过一次城!蒋秀英进过三次城,有一次,姑妈您过五十岁!……啊,鱼来吃了!”
 
“你动得太快了!”姑妈精明地说。“孙传芳打南京的时候,我们母女带明栋到龙潭来避难,那才避得巧啊!山底下整夜地开火,……”姑妈说,看着辉煌的田野。“就是润福记性好!那时候阿龙逃掉了,去当警察,还带着王家的姑娘,是吧?”姑妈向秀英说。“革命军进南京城的时候,大炮对着鼓楼开,又对着洋鬼子底教会开!……老太爷在苏州就急死了,淑媛她们相信教会呀!”
 
“提起你们苏州来*媸牵Γ被迫蟾K担笊鞠ⅲ耙晕蚁缦氯丝蠢矗寐瑁*不是说见外的话,我是不赞成那些小姐们的!”他说,但显然“苏州”使他感到荣耀。他看了蒋秀英一眼,显然,在这里,这个固执的好人和他底妻子有着斗争。“不过,老太爷一生一世,那样大的一个家,又那样有钱,唉,天不公道啊!……鱼简直不吃了!”
 
“是啊,要是天公道,金素痕那样人家早就遭雷殛火烧了!
 
你想蔚祖……”姑妈停住了,发现蒋秀英在流泪。
 
蒋秀英向着水面,肩膀靠着亭柱,用衣角揩着眼泪,竭力压制着自己底激动。姑妈一静默,她就哭出声音来了。“儿啊!可怜,儿啊!”姑妈说。
 
秀英突然转过身子来,跌到坐椅里去,蒙着脸,抽咽着。“我们底……老太爷啊!”她,这个“蒋家底女儿”,哭着,说。
 
黄润福怜悯地看着她。显然这个好人一时不曾想到她底哭泣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唉,哭有什么用啊!”他难受地大声说。“……看,鱼来了!”他站起来,提起了钓杆:他钓到了一条鱼。姑妈,正在揩着眼泪,向着鱼怜爱地笑了。
 
…………
 
在暑热里面,田野里有着干枯的、灼烧的气息。蒋纯祖和陆明栋沿着稻田里面的弯屈的小路向茅亭走来。蒋纯祖是挟着两个很大的西瓜,陆明栋,手里拿着枝条,沿路鞭打着稻穗。他们两个人都兴奋、发赤、流着汗。
 
“你哪里弄来的西瓜啊!”黄润福耽心地叫。
 
“我们偷来的!”陆明栋回答,显然他觉得光荣。
 
“唉,我们自己有西瓜啊!”黄润福说,甜蜜地笑着。
 
“没有关系……”蒋纯祖说,但站住,而且脸红了。
 
蒋秀英,他底陌生的、远房的姐姐,用泪湿的、悲凉的眼睛看着他,使他脸红了。他放下了西瓜,走到水边,有了眼泪。
 
“纯祖,我们钓到了鱼!”姑妈说。
 
“嗯。”他回答,看着水面。
 
在少年们底周围,一切都显得单纯、明朗、兴奋,铁道边有着最强大的兴奋,陆明栋有着对火车的狂热——特别有着对雄壮的机关车的狂热。一切都不明了,也来不及去明了,但一切都有意义。平原,绵延到天边的、金黄色的稻田,绿色的丘陵,和点缀在这中间的美丽的池沼。树丛,村庄,和在午后突然袭来的雄壮的雷雨。生命激动着,生命在突进。从强烈的快感突然堕进痛灼的悲凉,从兴奋堕到沮丧,又从沮丧回到兴奋,年轻的生命好像浪潮。这一切激荡没有什么显著的理由,只是他们需要如此;他们在心里作着对这个世界的最初的,最灼痛的思索,永远觉得前面有一个声音在呼唤。
 
蒋纯祖更骄傲些,统治着陆明栋,要他服从他底热情的法律和不断的、强烈的奇想。陆明栋柔顺地服从他,对他有着一种奇特的爱情。蒋纯祖为这种爱情,这种情欲苦闷,并且嫉妒,于是和陆明栋吵架了。
 
年青人底尖锐的、突然的感情。突然经历到那种巨大的苦闷和颓丧。他们不知道怎样才能和周围的一切调和,他们觉得周围的一切只在参与他们底内心战争这一点上才有意义。他们常常恐怖地感到自己不洁净。
 
雷雨继续到黄昏。雷雨底全部时间里,他们站在门边,兴奋着,注视着激动的、灰暗的平原。雷雨止歇,没有吃晚饭,他们就跑开了。
 
他们穿过稻田,向远处的铁路走去。他们两个人,同样的,心里有澄明的、洁净的感情,并且十分温柔。云彩在天空化开。被夕照映成了红色。路边,稻穗垂着,滴着水。
 
蒋纯祖神圣地沉默着。陆明栋发出了尖锐的、欢悦的叫喊,于是蒋纯祖立刻就有了强烈的嫉妒:他觉得这种尖锐的欢悦正是他所神圣地藏匿在心中的。他觉得陆明栋不应该有这种感情,他感到强大的屈辱。内心底纯净和谐和立刻毁坏了。但他仍然沉默着。
 
蒋纯祖沉默着,有着深刻的内省与情感的计谋。
 
陆明栋,因为他底叫喊没有得到蒋纯祖底任何赞同,感到苦痛,于是又叫喊。他们穿过潮湿的,被夕照映成了红色的,美丽的稻田,走上丘陵,眺望着铁道。蒋纯祖沉默着,蓄藏着感情的残酷的阴谋。
 
“他不欢喜我了!”陆明栋痛苦地想。
 
他们站在草坡上。蒋纯祖以骄傲的、英雄的姿势站在潮湿的深草中,向着夕阳。蒋纯祖底表情宣布,面前的这激动心灵的伟大的一切,陆明栋不知道,也不应该知道。
 
陆明栋,在可怕的苦恼中,跑了两步,大声地向着坡下的吃着草的水牛喊叫起来。蒋纯祖露出了轻蔑的表情,在潮湿的草上坐了下来,抬头向着天空。
 
“他怎么会懂得这些?这些是我的!这一切全是我的!多么美,多么凄凉啊!多么悲哀,多么凄凉啊!”
 
蒋纯祖需要凄凉,于是有了凄凉。并且感到,陆明栋虽然分享了那种快乐,却分享不到这种凄凉。像人们争夺物质底财富一样,青年们残酷地争夺着感情底财富。
 
夕照消逝了。平原黯淡下来,寂静,深沉,四处有水流声,蒋纯祖觉得凄凉。近处有喊叫声,先是妇女底快乐的声音,接着是男子底快乐的声音。右边的庄院里传来了锣鼓声。左边,很孤零的,有小孩在田边啼哭着。火车发出轰声出现在远处。
 
可以看见,在灰黄的、丰满的、广漠的稻田里,五个以上的池塘闪着白光。
 
陆明栋,羞怯不安地在蒋纯祖身边坐下来,胆小地看着蒋纯祖。
 
“你为什么不说话?”他低声问,触了蒋纯祖底手。“你先回去!我要到那边去!”蒋纯祖冷酷地说,站了起来。
 
“到哪里去?”
 
“铁路那边。”
 
他们听到了火车底轰声。
 
“为什么……不要我去呢?”陆明栋用要哭的声音说。那个被宣告了死刑的狂热的爱情,在他底声音里颤抖着。“你回去!”蒋纯祖装出淡漠的样子来,说,手插在裤袋里。他吹了一下口哨,向坡下走去。
 
“我不回去!……你一个人怎么回来呢?”陆明栋可怜地说。
 
蒋纯祖傲慢地转过身来。
 
“我夜里回来。”他说。
 
“带我去吧!只要这一回带我去,我就一生都感激你,我要牺牲一切!一切!”陆明栋底怯弱的表情说。有了眼泪。
 
看见眼泪,蒋纯祖感到快乐。他把他底朋友们曾经加在他底身上的羞辱——他经常地蒙受这种可怕的羞辱——同样地加到陆明栋身上,感到快乐。
 
“你回去吧!”他说,冲下了草坡。
 
“他走了!我一个人了!”陆明栋想,突然哭出野兽般的声音来。
 
蒋纯祖,这个新兴的贵族,听见了他底奴隶底哭声,不回头,感到快乐。
 
“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这个狗日的!无家可归的!”陆明栋叫骂。
 
蒋纯祖回头看着他。
 
“混账东西!”他战栗,大声喊。
 
陆明栋哭着向回跑。蒋纯祖站着,猛然感到可怕的失望和空虚。
 
火车发出骚乱的大声穿过平原。蒋纯祖回头,看见了车窗底灯光。
 
“停住!停住!”蒋纯祖在心里大声喊。
 
火车迅速地移动着。蒋纯祖凝视着,突然向火车狂奔。他感到周围像海洋。他感到周围浓黑,起伏着波涛,而火车像战舰,愤怒地驰过波涛。
 
火车驰过去了。车窗底灯光在黑暗中闪耀着,表征着人类底战斗,人类底最高的情热。并且蒋纯祖想像了车窗内的一切颜色和温柔,感到了迫切的渴慕。火车弯过丘陵,消失了,蒋纯祖跑到铁道上。他弯腰抚摸着铁道,铁道是热的,震动着。
 
周围突然有深沉的寂静。——蒋纯祖觉得如此。于是他坐在铁道上,想起了刚才和陆明栋底冲突。
 
“我为什么跑起来?刚才我做了什么事,一定做了什么事,我错了!但是刚才怎样?怎样?”他想,捧着头。“多么可怕啊!做一个人多么可怕啊!他是不明白的,他年轻!但是我也年轻!怎么办?我是没有家了,什么也没有!但是象鲁滨逊那样是最好的,那是多凄凉,多美,多么好啊!我要一个海岛,要一个海,要一只枪!……但是,他骂我没有关系,我刚才为什么骂他!他母亲是多么苦啊,所以我是这个世上最坏的、最坏的坏蛋!我没有希望了!”他唤醒了痛苦,在铁道上徘徊着,立刻便痛苦得打抖了——那种年青人底尖锐的痛苦。他打自己,撕着头发,虚伪地哭出声音来。“我要一个海岛,一个海,一只枪,要,要!这样才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的坏想头!我不想读书,我不想!我要!要!我的!不是你们的!”他高声向自己说。并且伸手击打他底假想的仇敌。“但是,周围多静啊!为什么人要说苦呢?”他站住,用温柔的低声向自己说。“该死!该死!为什么?好极了!”他温柔地笑着说,想象自己是最动人的少女。
 
忽然他听到陆明栋在近处用胆怯的低声喊他。
 
“什么事?我在这里!”他回答;声音有些颤抖。“要你去吃饭,他们……”陆明栋走近来,用鼻音说,但没有说完,被一个从天空来的强烈的红光惊住了。
 
一颗巨大的陨星飞过低空,强烈的红光照亮了平原。极短促,极明亮,红色的光辉照亮地面的一切,陨星驰过低空。
 
可以听到它底磨擦空气的响声,它落在南京底方向。
 
陆明栋跑向蒋纯祖。蒋纯祖向铁道外跑。周围腾起了惊异的喊声。
 
“小舅,落在南京,你看!”陆明栋细声叫。
 
陨星落下了,周围底惊异的喊声,却继续着——人们是被激动了,从平原底各处,从各自底巢穴里跑出来,喊叫着。特别因为这些喊声,蒋纯祖突然变冷静,作着强大的反省,下意识地掩藏着自己心里的最神异的、最美的东西。蒋纯祖站着不动,注视着红光消失了的方向,听着喊声,感到这一切,证实了自己底动人的存在。感到陨星底红光所激发的自己底最好的、最美的东西,是别人所不能明了,并且是任何表情都不能传达的。他神圣地,带着一种奇特的冷静站着不动,好像表示他早就知道这个,并且他所等待的就是这个。
 
他轻蔑对这个陨星、也就是对他底俊美的心灵所发出的一切喊声,一切评论。他觉得他是对的,因为在这个精神底竞争上,他毫无嫉妒。他严肃地看着陆明栋。
 
“我们回去吧。他们在吃晚饭?”他轻柔地问,用这种声调抑制了陆明栋的兴奋。
 
陆明栋看着他,好像觉得,吃晚饭这件事,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可能的。
 
“我饿了,回去吧,明栋。”蒋纯祖轻柔地,带着自觉的、可爱的虚伪说。好像他企图证实,吃晚饭这件事,在今天,是特别优美动人的。
 
姑妈满足了,于是重新想起城里的一切,想到女儿,亲戚,麻将牌,债务。想到拥挤的、石块铺成的街道,和每天下午的卖糖粥的担子;这个卖糖粥的熟识姑妈,像熟识街上的一切人一样。姑妈生了怀乡病;在姑妈,南京底夏天生活,是可以用卖糖粥的底那张瘦长的、淌汗的、严肃的脸来代表的。于是姑妈告辞了姨侄女,像每年一样,说:明年再来。
 
黎明时,姑妈骑着驴子,在驴子的屁股上系着大的蓝布包袱,里面有瓜果,鸡蛋,和其他一切,像每年一样,穿过田野向车站走去。两位少年走在前面,提着包裹。黄润福夫妇走在后面;黄润福敞着胸膛,卷着裤管,手里提着粗木杖。露珠在稻穗上闪耀着,空气新鲜、凉爽,姑妈严肃,心里有惆怅,但觉得威风。
 
姑妈昨夜跟少年们讲了她哥哥底故事和牛郎织女底故事。此刻大家都不再想起这些故事,但姑妈感到她昨夜讲了什么,不是讲了故事,而是讲了生活底悲惨。大家沉默地在田间前进着,姑妈看着远处,感到忧愁。这片寂静的、深沉的、美丽的,于姑妈是过于美丽的田野令姑妈凄凉,她不知道,坐在驴子上,她要到哪里去。今年的夏季是过去了;姑妈想。明年怎样呢?住在这里,也死在这里,不是很好么?
 
姑妈沉默着,看着经过身边的一棵孤独的、弯屈的,但丰满的柳树。
 
“这棵树!”姑妈突然说,严肃地笑了一笑。但大家不注意这棵树。姑妈无法说出她从这棵树所感到的,即这棵树是孤独的、弯屈的,然而丰满的;再过几年的时间,它,这棵树就要倒下了。
 
秀英微笑着,希望姑妈不要凄凉。
 
太阳升起来——赤红的火球,黄色的田野上照耀着淡红的、隆重的、威严的光辉;好像向这个光辉的、伟大的统治者致敬,广漠的田野里到处都闪起了水湿底光芒。有云彩从东方的地平线升起来。轻轻吹拂的风变成灼热的了。蝉在四处鸣叫着。
 
但人们看见,在树丛和小的山峦——江南的柔美的山峦——背后,依然割据着暗影。各处的庄院冒着烟。田野深处,有忧郁的,男性的歌声唱出来了:低缓的、和平的、忧郁的、独自寻思的、无可安慰的,好像表示,对于这种庄严的早晨,他们,中国底继承祖先而生活着的人们,是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了,虽然没有倦厌,却已经失望了。他们是不愿再受热情底欺骗了。他们是,和平地,忧郁地,独自寻思地,无可安慰地——在心里藏着梦幻。
 
“我说,姑妈啊!”黄润福,荣耀地走在驴子后面,说,听着田里的歌声。
 
“是的,是的,儿啊!”姑妈,在驴子上困难地斜过身子来,怜爱地笑着,说,姑妈很精明,但同时她也懂得黄润福底“我说”是指什么:姑妈精明地听了歌声。
 
“姑妈,我是说……”黄润福甜蜜地笑着,说,他底厚嘴唇有些颤抖了。“……在乡下,秀英是寂寞呢!……姑妈,说句笑话,她一直到今天都不会管家……”黄润福为难地笑着,说。
 
“但是,我是懂得她底心的啊!”黄润福说,变得严肃,听着田里的悲凉的歌声。
 
“是的,儿啊!”姑妈说,听着歌声。
 
走进车站,蒋秀英就向前面跑去。精明的姑妈立刻爬下了驴子,追了过去。她们抢着买票……蒋秀英羞耻得红了脸……最后,蒋秀英看着蒋纯祖。
 
她招手唤蒋纯祖走到一边去。蒋纯祖心里激动而甜蜜:特别因为是美丽的夏日,他对这个安静的、单纯的女子有了那种强烈的爱情。他觉得羞耻,同时又觉得甜蜜,走到她底面前。
 
这个单纯的女人自己也羞耻得红了脸,并且有了眼泪。“这个你拿着……”她小声说,塞过一个纸包来。蒋纯祖莫名其妙地拿着了,感到大的幸福。他企图拒绝,但没有勇气。他底羞耻的、恍惚的样子使蒋秀英非常的痛苦。
 
“纯祖啊,……你回去跟淑珍姐姐,淑华姐姐她们说……”她慌乱地说,红着脸。“……你要她们……来玩!”“好……”蒋纯祖单纯地说,畏惧地看了她一眼。“不过……这个……!”他抬了一下抓着纸包的手,说。“哦,纯祖弟啊……不,不要紧的!”她说,揩着眼泪,低着头走了开去。
 
蒋纯祖皱着眉把纸包塞到口袋里去。他继续感到强大的幸福:他是在恋爱。火车开动时,黄润福扶蒋秀英骑上了驴子,蒋纯祖就伤心得偷偷地哭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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