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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葛朗台 > 欧也妮·葛朗台 巴尔扎克小说全文 第09章(上)无弹窗在线阅读
亲爱的阿尔丰斯,你读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没有朋友了;但是,说句实话,我虽然怀疑那般滥称知己的云云众生,却没有怀疑你的友谊,故而拜托你料理我的未了事宜,指望你把我的全部财物卖个好价。想必你现在已经得知我的处境。如今我一无所有,想去印度。我已致函一切我认为欠其款项的人,兹附上仅就记忆所及悉数开列的名单一份,乞查收。我的藏书、家具、车辆、马匹等等,相信足抵我的欠账。我只想保留一些虽不值钱、却可作为我做小买卖的开门货的小玩意儿。亲爱的阿尔丰斯,不日我将奉寄正式委托书,以便你在为我出售财物之时免遭异议。我的枪械请全部寄给我。至于布里东,你可留作自用。如此骏马无人愿意出足价钱,我宁肯奉送于你,就像临死的人把常戴的戒指送给遗嘱执行人一样。法里——布雷曼车行为我定做了一辆十分舒适的旅行车,还没有交货,请设法让他们留下车辆,不要我偿付赔款;如果他们不允,务请不损害我目前处境中的信誉为要。我还欠那个岛民六路易的赌账,切记如数还给他……
 
“亲爱的堂弟,”欧叶妮轻叹一声,放下信,拿了一支蜡烛,小步溜回自己的房间。她打开橡木柜的抽屉时,感到激动而高兴。那是一只旧柜子,文艺复兴时最美的杰作之一,上面著名的蝾螈王徽还依稀可辨。她从抽屉中拿出一只用带坠子的金丝带收口的红丝绒钱袋,上面金银色丝线绣制的图案已失去昔日的光泽,这是她的外祖母的一件遗物。她得意地掂了掂钱袋,又兴致勃勃地点了点她已忘记总数的积蓄。她先把二十枚簇新的葡萄牙金洋从里面捡出来放在一边,那是一七二五年约翰五世时铸造的,兑换率是每枚值葡币五无,或者用她父亲的话来说,等于一百六十八法郎六十四生丁,可是市场价一百八十法郎,因为这种金币很少见,而且光亮精美,像一个个小太阳那样耀眼。接着,她又捡出五枚面值一百元的热那亚金币,也是稀有之物,每枚能兑换八十七法郎,钱币收藏家肯出价一百法郎,这是她母亲的外祖父拉倍特里埃先生传给她的遗物。又一个品种:三枚一七二九年菲立浦五世时铸造的西班牙金币,是让蒂叶夫人送的,每给一枚,她总说同样的话:“这小玩意儿,黄澄澄的,值九十八法郎呢?收好,我的小乖乖,将来是你小金库里的头号宝贝。”又一个品种:这是她父亲最看重的荷兰金币,一七五六年铸造的杜加,成色是二十三开有余,每枚值十三法郎。再一个品种是了不起的古玩!……守财奴都珍爱这种金像章,三枚有天平图案,五枚有圣母像,全都是二十四开的纯金制品,是莫卧儿皇帝铸造的华丽的金卢比,按份量每枚值三十七法郎四十生丁,但是爱摆弄黄金的行家至少出价五十法郎。最后一个品种是四十法郎一枚的拿破仑金币,她是前天才拿到,随便扔进红钱袋的。这钱袋里装的宝物,有的是全新的、没有用过的金币,有的是名副其实的艺术品,格朗台老爹不时要过问,要她拿出来看看,详细地跟她说说它们的内在品质,臂如说,图案里面的飘带如何美,平面如何光洁,字体又怎样华丽丰满,有棱有角,而且没有一点磨损的划痕。但是她现在既没有去想这都是稀有的宝贝,也没有顾及她父亲的癖好,更没有考虑把她父亲这样钟爱的小金库脱手出去之后她将面临什么危险。不,她只想到堂弟,经过一番免不了出些差错的计算之后,她终于弄清原来她有五千八百多法郎的财产,按市价计算可以卖到万把法郎。看到自己有这么多的钱,她像高兴到极点的孩子必须用身体的动作来发泄一样,拍起手来。所以说,父女俩那天晚上分别盘点了各自的财产,父亲是为了出售黄金,欧叶妮是为了把黄金扔到情海中去。她重新把金币收进钱袋,毫不迟疑地提了上楼。堂弟隐忍的窘困使她忘记黑夜,忘记体统;更何况她的良心、她的仗义精神和她的幸福感在为她壮胆。正当她一手举蜡烛、一手提钱袋出现在夏尔的房门口时,夏尔醒了;见到堂姐,他愣住了。欧叶妮走上前去,把蜡烛放到桌上,声音激动地说:“堂弟,我做了一件很对不起您的事,要请您原谅;倘若您不计较,上帝也会原谅我的。”
 
“什么事?”夏尔揉揉眼睛。
 
“我看了这两封信。”
 
夏尔脸红了。
 
“怎么会的呢?”她往下说,“我为什么上楼来呢?说实话,我现在都不记得了。但是我读了那两封信也并不很后悔,因为读了之后我才了解您的心境,您的思想,还有……”
 
“还有什么?”夏尔问。
 
“还有您的计划,您需要一笔款子……”
 
“我的好堂姐……”
 
“嘘,嘘,堂弟,小点儿声,不要把别人吵醒。瞧,”她打开钱袋,“这就是一个可怜姑娘的积蓄,她根本用不着这些钱。夏尔,您收下吧。今天上午,我还不知道钱有什么用。您教我懂得了,钱不过是一种工具。堂弟跟亲兄弟差不多。姐姐的钱,您总可以借用吧?”
 
欧叶妮一半是成年女子,一半还是天真的孩子。她没有料到会遭拒绝。堂弟却一声不吭。
 
“哎,您不至于不要吧?”欧叶妮问。她的心在寂静中跳得砰砰有声。
 
堂弟的迟疑使她下不了台;但是他急需钱用的情状在她的心目中显得更迫切、更明显,于是她跪下来。
 
“您不拿这些金子,我就不起来,”她说,“堂弟,求求您,说句话呀……告诉我您肯不肯赏脸,您有没有度量,是不是……”
 
夏尔听到高尚的心灵发出这样绝望的呼声,不禁流下眼泪,滴到堂姐的手上;他抓住堂姐的手,不让她跪下来。欧叶妮受到这几滴热泪之后,忙扑向钱袋,把金币倒在桌上。
 
“哎,您答应了,是不是?”她高兴得哭了。“别担心,堂弟,您会发财的。这些金子会给您带来好运;将来您会还给我的;况且,咱们可以合伙做生意,总而言之,您提什么条件我都同意。只是您不必把这笔礼看得太重。”
 
夏尔终于能够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是的,欧叶妮,我倘若再不同意,我就太没有见识了。
 
不过,无情还无义,信任报信任。”
 
“什么意思?”她担心地问。童年
 
“我的好堂姐,您听我说。我那儿有……”他指了指多屉柜上一只外面有皮套的四方盒子说,“您知道,那里面有一件东西我看得跟我的生命一样宝贵。这只盒子是我母亲的一件礼物。今天早晨我就想,要是她从坟墓里出来,她一定会亲自把这上面的金子卖掉。她为了爱我,花费了多少黄金做成这只盒子。但是倘若由我去卖,我会觉得这是亵渎。”欧叶妮听到后面这句话,一把握住堂弟的手。两人泪汪汪地相互看了一眼,沉默片刻。夏尔又接着说:“不,我不想毁了这盒子,也不愿带着它到处闯荡。亲爱的欧叶妮,您代我保管。从来没有哪个朋友把这样神圣的东西托付给他的朋友。您看看就知道。”他过去拿起盒子,卸掉皮套,打开盒盖,伤心地把一只随身用品盒递给欧叶妮看;做工之精使黄金的价值超过它重量的价值,欧叶妮看得出神了。“您正在赏识的这件东西本身不算什么,”夏尔一面说,一面抛了一下弹簧,一层夹底马上出现。“您看,这才是我的无价宝呢。”说着,他从中拿出两幅肖像,都是米蓓尔夫人①的杰作,四周镶满珍珠——
 
①米蓓尔夫人(一七九六-一八四九):著名的微型肖像画家。
 
“哦!她多美,您是给这位太太写……”
 
“不,”他微微一笑,说。“她是我的母亲。那是我的父亲,也就是您的婶婶、叔叔。欧叶妮,我要跪着求您替我保管这只宝盒。如果我带着您的私房钱丧了命,这金子算是给您的补偿。这两帧肖像我只能交给您,只有您才有资格保存;宁可毁了它们,也不能让它们落到别人手中……”欧叶妮默不作声。“哎,您答应了,是不是?”他又讨俏地补问一句。
 
听到堂弟重复了她刚才说过的话,她向堂弟瞥了一眼,那是钟情女子的第一眼,妩媚和深情兼而有之。夏尔握住欧叶妮的手吻了一吻。
 
“纯洁的天使!咱们之间,是不是?……钱永远算不上什么。让钱起到作用的是感情,今后感情就是一切。”
 
“您长得像您的母亲。她的声音也像您一样柔和吗?”
 
“哦!柔和多了……”
 
“您当然这么说了,”她垂下眼皮,说。“好了,夏尔,睡觉吧,我要您休息,您累了。明天见。”
 
她轻轻地把手从拿着蜡烛送她到房门口的堂弟的手里抽出来。两人站在门槛上,他说:“唉!为什么我会倾家荡产呢?”
 
“没关系!我相信我的父亲有钱,”她说。
 
“可怜的孩子,”夏尔一脚跨进房里,身子靠在墙上,又说道:“他有钱就不会让我的父亲死了,就不会让你们过这样清苦的日子,总之,就会过另一种生活。”
 
“可是他有弗洛瓦丰呀。”
 
“弗洛瓦丰值多少钱?”
 
“不知道。他还有诺瓦叶。”
 
“破破烂烂的田庄!”
 
“他有葡萄园,草场……”
 
“穷地方,”夏尔神情鄙夷地说道,“要是您父亲一年哪怕只有八万法郎的收入,你们就不会住在这样阴冷而寒酸房间里。”说罢,他的左脚又往前移了移。“我的财宝要放进那里面吗?”说着,他指指一只旧柜子,借以掩饰自己的真思想。
 
“去睡吧,”她不让夏尔走进她的凌乱的卧室。
 
夏尔退了出去,他们相视一笑,表示告别。
 
两人在同样的梦境中入睡,从此夏尔给丧父之痛的心头平添几朵玫瑰。第二天一早,格朗台太太见到女儿在饭前陪着夏尔散步。年轻人仍然愁容满面,正如一个人不幸跌进哀伤的深谷,估量苦海的深度,预感到未来的全部份量那样。
 
“父亲要到晚饭时才回来,”欧叶妮见到母亲一脸担心的神色,说道。
 
不难看出,在欧叶妮的举止、面部表情和特别亲切的话音中,都透出她与堂弟之间有一种思想上的默契。他们的心灵或许早在他们体会到感情相投的力量之前就已经热烈地结合在一起了。夏尔耽在客厅里,暗自忧伤,谁都不去打扰他。三位妇女各忙各的。格朗台忘了交待该做的事,家里来了许多人。修屋顶的,装水管的,泥水匠,花坛工,木匠,葡萄园的种植工和种庄稼的佃户。有人来谈修房子的价钱,有人来交租,有人来拿钱。格朗台太太和欧叶妮不得不来来去去,跟唠唠叨叨的工人答话,给噜噜苏苏的乡下人回音。娜农把抵租的东西搬进厨房。她总是要等主人发令,才知道哪些该留下自用,哪些该送市场出售。老头儿的习惯跟许多乡下的绅士一样,自己喝劣质酒,吃烂水果。傍晚五点钟光景,格朗台从安茹回来,金子换来一万四千法郎,皮夹里装满王国证券,在他用证券去购买公债之前,还有利息可拿。他把高诺瓦叶留在安茹照看那几匹累得半死的马,要他等马歇过来之后再慢慢赶回来。
 
“我是从安茹回来的,太太,”他说,“我饿了。”
 
娜农在厨房里喊道:“您从昨天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吧?”
 
“一点儿没吃,”老头儿答道。
 
娜农端来菜汤。正当全家在吃晚饭,德-格拉珊前来听取主顾的嘱咐了。格朗台老爹甚至没有看到侄儿。
 
“您安心吃饭,格朗台,”银行家说,“咱们等会儿再说。您知道安茹的金价吗?有人从南特赶去收买。我要送些去那儿抛售。”
 
“不必了,”老头儿回答说,“市面上已经有不少了。咱们是老交情,不能冤您白走一趟。”
 
“可是那里的金价涨到十三法郎五十生丁呢。”
 
“到过这个价钱。”
 
“见鬼,难道变了?”
 
“昨天夜里,我上安茹去了,”格朗台压低声音回答说。
 
银行家惊讶得哆嗦一下。接着两人咬了一阵耳朵,还不时地瞅瞅夏尔。准是老箍桶匠要银行家代他买进十万法郎的公债,德-格拉珊才不由自主地又做了个表示惊讶的动作。
 
“格朗台先生,”他对夏尔说,“我要去巴黎,您若有什么事托我去办……”
 
“没有什么事,先生,谢谢您,”夏尔回答。
 
“谢得客气一些,侄儿。先生是去料理纪尧姆-格朗台商社的后事。”
 
“难道还有救?”夏尔问。
 
“这话说的!”箍桶匠嚷道,那份要面子的傲劲儿装得很逼真,“你不是我的侄儿吗?你的名誉就是我的名誉,你不也姓格朗台吗?”
 
夏尔站起来,抓住格朗台老爹,亲了亲,然后面色发白,走出客厅。欧叶妮望着父亲,钦佩不已。
 
“行,再见;我的好朋友德-格拉珊,一切拜托,好好对付那些人!”两位外交专家握了握手,老箍桶匠把银行家一直送到大门口;然后,他闩上大门,回到客厅,往交椅里一坐,对娜农说:“给我果子酒。”但他过于兴奋,实在坐不住,于是站起来,看看德-拉倍特里埃先生的遗像,一面踏着娜农所谓的舞步,一面唱道:
 
在法兰西禁卫军里
 
我有过一个好爸爸……
 
娜农、格朗台太太和欧叶妮默默地相互看看。葡萄园主高兴到极点的时候,她们总感到害怕。晚会倒马上就结束了。先是格朗台老爹想早睡;而他一上床,家里谁都得睡觉,正等于奥古斯特国王一喝酒,波兰就得烂醉一样。其次,娜农、夏尔和欧叶妮,疲倦的程度不亚于一家之长。格朗台太太呢,睡觉吃喝本来就随丈夫的心愿。然而,在饭后消化的那两小时当中,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的箍桶匠,说了许多特别的警句,其中每一句都显示出他的机灵。他喝完果子酒之后,望着杯子,说:
 
“嘴一沾杯子,酒就空了!人生在世也一样。不能现在过去同时有。钱不能花了还留在钱袋里。不然,生活也太美了。”
 
他说说笑笑,宽宏大量。娜农拿了纺车准备绩麻。他说:
 
“你一定累了,把麻放下吧。”
 
“啊!放下!……得了,我会闷得慌的,”老妈子回答说。
 
“可怜的娜农!喝点果子酒吗?”
 
“啊!果子酒嘛,我不反对;太太做的比药剂师做的好喝。
 
他们卖的不是酒,是药水。”
 
“他们糖放得太多,就没有酒味了。”老头儿说。
 
第二天,一家人在八点钟聚在一起吃早饭,那情景好比真正天伦亲密的第一幕。突然其来的不幸使格朗台太太、欧叶妮同夏尔在感情上有了联系,连娜农也不知不觉地同情他们。他们四人开始像真正的一家人。至于老葡萄园主,敛财的欲望得到了满足,而且眼看花花公子马上就要出去自谋生路,他只需给他付一笔去南特的路费,再不用他多花钱,所以眼前虽还住在他的家里,他也几乎不挂在心上了。他听任两个孩子——他是这么称呼夏尔和欧叶妮的——在格朗台太太的监督下自由活动,在公共道德、宗教思想方面,他对太太是完全信得过的。与公路挨着的草场要划界挖水沟,沿卢瓦河要栽白杨,葡萄园和弗洛瓦丰有冬天的作业要做,他忙得顾不上管别的事了。从那时起,对欧叶妮来说,倒是爱情阳春的开始。自从堂姐把自己的库藏送给堂弟的那个夜晚起,她的心也随着那些宝贝一起给了堂弟。两人怀着同样的秘密,默默对视都表现出相互的了解,他们的感情由此加深,彼此更一致、更亲近,他们甚至已置身于日常生活之外。血亲关系不是给了她说话亲切、目光含情的权利么?所以欧叶妮乐于让堂弟的痛苦消除在领略到爱意渐生的儿童般的快乐之中。在爱情的开始与生命的开始之间,不是有些美妙动人的相似之处吗?人们不是用甜美的歌声和慈祥的目光催婴儿入睡吗?不是用美妙的童话来给他描绘金光闪闪的前程吗?希望不是常常向他展开光明的翅膀吗?他不是时而高兴得流泪,时而痛苦得哭泣吗?他不是为一些无聊的小事争吵吗?——为几块他想用来造活动宫殿的石子儿,为几把刚摘来就忘记的鲜花。他不是贪得无厌地抓住时间,想早早踏入生活吗?恋爱是人生第二次脱胎换骨。在欧叶妮与夏尔之间,爱情和童年是一回事:这是带着一切孩子气的热烈的初恋,正因为他们的心原先裹着忧伤,所以到今天才能从孩子气中得到那么多的快慰。这爱情是在丧服下挣扎出生的,倒跟这破败的房屋里的朴实的内地情调很合拍。在静寂的院子里的井台边同堂姐交谈;在小花园长着青苔的板凳上,两人并肩坐到日落时分,一本正经地说些废话,或者在老城墙和房屋之间的宁静中相对无言,仿佛在教堂的拱门下一起静思,夏尔懂得了爱的圣洁;因为他的贵族情妇,他的安奈特,只能让他领略到暴风雨般的骚动。这时他脱离了撒娇卖痴、追求虚荣和奢华热闹的巴黎式的情欲,体会到纯真而实在的爱情。他喜欢这所房屋,这家人的起居习惯也不那么可笑了。他天一亮就起床,好抢在格朗台下楼分口粮之前,同欧叶妮多说上一会儿话。当老头儿的脚步在楼梯上一响,他就赶紧溜进花园。这种清晨的约会,连欧叶妮的母亲也被蒙在鼓里,娜农则装作没看见,小小的犯罪感给最纯洁的爱情增添了偷尝禁果的快乐。等到用过早餐,格朗台老爹出门视察庄园和地产,夏尔就厮守着母女俩,帮她们绕线团,看她们做活,听她们闲谈,体会到从未有过的舒适。这种近似僧院生活的朴素,向他展示了两颗从未涉世的心灵有多美,他深为感动。他本来想不到法国还可能会有这样的生活习惯,除非在德国,而且只在奥古斯特-拉封丹的小说里,才想入非非地会有这样的生活描绘。不久,他觉得欧叶妮就是歌德笔下的玛格丽特的理想的化身,而且没有玛格丽特的缺点。总之,一天天地,他的目光,他的谈吐,把可怜的姑娘迷住了,使她如醉如痴地投入爱情的激流;她抓住自己的幸福像游水的人抓住柳枝爬上岸休息。即将来临的离别之苦不是已经给这短暂的极乐时光蒙上凄凉的阴云了吗?每天总有一件小事提醒他们离别在即。德-格拉珊动身去巴黎之后的第三天,格朗台领夏尔去初级法庭,签署一份放弃继承的声明书;内地人办这类手续郑重至极。可怕呀!拒绝继承,简直是离宗背祖。他到克吕旭公证人那里办了两份委托书,一份给德-格拉珊,一份给代他出售动产的朋友。然后,他还得办理领取出国护照的必要的手续。最后,夏尔向巴黎定做的简单的孝服送来了,他把自己已经用不着的衣裳都卖给索缪的一位成衣店老板。这件事特别让格朗台老爹高兴。
 
“啊!这才像一个要出门去干一番事业的男子汉,”他见侄儿穿上粗呢黑礼服时,说道。“好,很好!”
 
“我请您放心,伯父,”夏尔回答说,“我知道现在的处境我该怎么做。”
 
“那是什么?”老头儿看到夏尔手里捧着金子,眼睛一亮,问道。
 
“伯父,我把纽扣,戒指以及所有值些钱的小玩意儿都收在一块儿了;可是,我在本地不认识人,我想请您今天上午……”
 
“要我买下?”格朗台打断他的话。
 
“不,伯伯,我求您给我介绍个规矩人…………”
 
“给我吧,侄儿,我上去给你估估价,然后告诉你一共值多少钱,误差不会超出一生丁。这是首饰,”他察看一条长长的金链,说,“十八开到十九开。”
 
老头伸出巨掌,把那堆金器全拿走了。
 
“堂姐,”夏尔说,“请允许我送您这两颗纽扣,您可以系上丝带,套在腕子上,眼下就流行这样的手镯。”
 
“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堂弟,”说着,她会心地望了他一眼。
 
“伯母,这是我母亲的针箍,我把它当宝贝收藏在我的放行梳妆盒里,”夏尔把一只漂亮的金顶针送到格朗台太太的面前,她在十年前就盼望有这么一只针箍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侄儿,”老太太的眼睛都湿了。
 
“我要在早晚两次祈祷时竭诚地为你祝福,祝出门人平安。要是我死了,欧叶妮会为你保存这件首饰的。”
 
“侄儿,你这些东西一共值九百八十九法郎七十五生丁,”格朗台推门进来说,为了免得你操心卖给人家,我给你现款……利弗尔足算。”
 
在卢瓦河沿岸“利弗尔足算”这种说法是指面值六利弗尔的银币算作六法郎,不打折扣。①——
 
①根据一八○年颁布的法令,面值六利弗尔的银币只值五法郎八十生丁。
 
“我没敢开口要您买下,”夏尔说,“可是,在您居住的城里变卖我的首饰也真让我感到难堪。用拿破仑的话来说,脏衣服得在家里洗。所以我感谢您一番好意。”格朗台挠挠耳朵,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亲爱的伯父,”夏尔担心地望着格朗台,像是怕他多心。“我的堂姐和伯母都赏脸收下了我的一点小意思留作纪念;现在请您笑纳这副袖扣,我反正用不着了,它们能让您想起远在海外的可怜的男孩时刻在惦记着亲人,从今往后,也只剩下你们是我的亲人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能把东西都送光呀……你拿了什么,太太?”他猴急地转身问格朗台太太。“啊!金顶针!你呢,小丫头,嚯!钻石纽扣。那好。你的袖扣,我收下了,孩子,”他握住夏尔的手。“但是,答应我,让我替你………替你付……是的……替你付去印度的旅费。是的,你的旅费由我来。特别是,孩子,你知道,替你估价首饰的时候,我只算了金子本身的价钱,也许加上做工还能多算点钱呢,所以,就这么办吧。我给你一千五百法郎……利弗尔足算,我问克吕旭去借,因为家里连铜板也没有了,除非彼罗泰把欠租交来。这样吧,这样吧,我这就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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