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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雷雨 > 雷雨 曹禺话剧 第一幕(下)在线阅读
繁  怎么这两天没有见着大少爷?
四  大概是很忙。
繁  听说他也要到矿上去是么?
四  我不知道。
繁  你没有听见说么?
四  倒是伺候大少爷的下人尽忙着跟他检衣裳。
繁  你父亲干什么呢?
四  大概跟老爷买檀香去啦。--他说,他问太太的病。
繁  他倒是惦记着我。(停一下忽然)他现在还没有起来么?
四  谁?
繁  (没有想到四凤这样问,忙收敛一下)嗯,--自然是大少爷。
四  我不知道。
繁  (看了她一眼)嗯?
四  这一早晨我没有见着他。
繁  他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四  (红面)您想,我每天晚上总是回家睡觉,我怎么知道。
繁  (不自主地,尖酸)哦,你每天晚上回家睡!(觉得失言)老爷回家,家里没有人会伺候他,你怎么天天要回家呢?
四  太太,不是您吩咐过,叫我回家去睡么?
繁  那时是老爷不在家。
四  我怕老爷念经吃素,不喜欢我们伺候他,听说老爷一句是讨厌女人家的。
繁  哦,(看四凤,想着自己的经历)嗯,(低语)难说的很。(忽而抬起头来,眼睛张开)这么说,他在这几天就走,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呢?
四  (胆怯地)你说的是大少爷?
繁  (斜看着四凤)嗯!
四  我没听见。(嗫嚅地)他,他总是两三点钟回家,我早晨像是听见我父亲叨叨说下半夜跟他开的门来着。
繁  他又喝醉了么?
四  我不清楚。--(想找一个新题目)太太,您吃药吧。
繁  谁说我要吃药?
四  老爷吩咐的。
繁  我并没有请医生,那里来的药?
四  老爷说您犯的是肝郁,今天早上想起从前您吃的老方子,就觉抓一付,说太太一醒,就跟您煎上。
繁  煎好了没有?
四  煎好,凉在这儿好半天啦。
 
[四凤端过药碗来。
 
四  您喝吧。
繁  (喝一口)苦得很。谁煎的?
四  我。
繁  太不好喝,倒了它吧!
四  倒了它?
繁  嗯?好,(想起朴园严厉的面)要不,你先把它放在那儿。不,(厌恶)你还是倒了它。
四  (犹豫)嗯。
繁  这些年喝这种苦药,我大概是喝够了。
四  (拿着药碗)您忍一忍喝了吧。还是苦药能够治病。
繁  (心里忽然恨起她来)谁要你劝我?倒掉!(自己觉得失了身份)这次老爷回来,我听见老妈子说瘦了。
四  嗯,瘦多了,也黑多了。听说矿上正在罢工,老爷很着急的。
繁  老爷很不高兴么?
四  老爷是那样。除了会客,念念经,打打坐,在家里一句话也不说。
繁  没有跟少爷们说话么?
四  见了大少爷只点一点头,没说话,倒是问了二少爷学堂的事。--对了,二少爷今天早上还问了您的病呢。
繁  我现在不怎样愿意说话,你告诉他我很好就是了。--回头觉帐房拿四十块钱给二少爷,说这是给他买书的钱。
四  二少爷总想见见您。
繁  那就叫他到楼上来见我。--(站起来,踱了两步)哦,这老房子永远是这样闷气,家俱都发了霉,人们也是鬼里鬼气的!
四  (想想)太太,今天我想跟您告假。
繁  是你母亲从济南回来么?--嗯,你父亲说过来着。
 
[花园里,周冲又在喊:"四凤!四凤!"
 
繁  你去看看,二少爷在喊你。
 
[周冲在喊:"四凤"。
 
四  在这儿。
 
[周冲由中门进,穿一套白西装上身。
 
冲  (进门只看见四凤)四凤,我找你一早晨。(看见繁漪)妈,怎么您下楼来了?
繁  冲儿,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冲  我刚同一个同学打网球。(亲热地)我正有许多话要跟您说。您好一点儿没有?(坐在繁漪身旁)这两天我到楼上看您,您怎么总把门关上?
繁  我想清净清净。你看我的气色怎么样?四凤,你给二少爷拿一瓶汽水。你看你的连通红。
 
[四凤由饭厅门口下。
 
冲  (高兴地)谢谢您。让我看看您。我看您很好,没有一点病,为什么他们总说您有病呢?您一个人躲在房里头,您看,父亲回家三天,您都没有见着他。
繁  (忧郁地看着冲)我心里不舒服。
冲  哦,妈,不要这样。父亲对不起您,可是他老了,我是您的将来,我要娶一个顶好的人,妈,您跟我们一块住,那我们一定会觉您快活的。
繁  (脸上闪出一丝微笑的影子)快活?(忽然)冲儿,你是十七岁了吧?
冲  (喜欢他的母亲有时这样奇突)妈,您看,您要再忘了我的岁数,我一定得跟你生气啦!
繁  妈不是个好母亲。有时候自己都忘了自己在那儿。(沉思)--哦,十八年了,在这老房子里,你看,妈老了么?
冲  不,妈,您想什么?
繁  我不想什么?
冲  妈,您知道我们要搬家么?新房子。父亲昨天对我说后天就搬过去。
繁  你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搬房子?
冲  您想父亲那一次做事先告诉过我们!--不过我想他老了,他说过以后要不做矿上的事,加上这旧房子不吉利。--哦,妈,您不知道这房子闹鬼么?前天秋天,半夜里,我像是听见什么似的。
繁  你不要再说了。
冲  妈,您也相信这些话么?
繁  我不相信,不过这老房子很怪,我很喜欢它,我总觉得这房子有点灵气,它拉着我,不让我走。
冲  (忽然高兴地)妈。--
 
[四凤拿汽水上。
 
四  二少爷。
冲  (站起来)谢谢你。(四凤红脸)。
 
[四凤倒汽水。
 
冲  你给太太再拿一个杯子来,好么?(四凤下)。
繁  (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冲儿,你们为什么这样客气?
冲  (喝水)妈,我就想告诉您,那是因为,--(四凤进)--回头我告诉您。妈,您跟我画的扇面呢?
繁  你忘记了我不是病了么?
冲  对了,您原谅我。我,我--怎么这屋子这样热?
繁  大概是窗户没有开。
冲  让我来开。
四  老爷说过不叫开,说外面比屋里热。
繁  不,四凤,开开它。他在外头一去就是两年不回家,这屋子里的死气他是不知道的。
 
(四凤拉开壁龛前的帐幔)。
 
冲  (见四凤很费力地移动窗前的花盆)四凤,你不要动,让我来。(走过去)。
四  我一个人成,二少爷。
冲  (争执着)让我。(二人拿起花盆,放下时压了四凤的手,四凤轻轻叫了一声痛。)
怎么样,四凤?(拿着她的手)。
四  (抽出自己的手)没有什么,二少爷。
冲  不要紧,我跟你拿点橡皮膏。
繁  冲儿,不用了。--(转头向四凤)你到厨房去看一看,问问跟老爷做的素菜都做完了没有?
 
[四凤由中门下,冲望着她下去。
 
繁  冲儿,(冲回来)坐下。你说吧。
冲  (看着繁漪,带了希冀和快乐的神色)妈,我这两天很快活。
繁  在这家里,你能快活,自然是好现象。
冲  妈,我一直什么都不肯瞒过您,您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您最大胆,最有想像,又,最同情我的思想的。
繁  那我很欢喜。
冲  妈,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不,我要跟您商量一件事。
繁  你先说给我听听。
冲  妈,(神秘地)您不说我么?
繁  我不说你,孩子,你说吧。
冲  (高兴地)哦,妈--(又停下了,迟疑着)不,不,不,我不说了。
繁  (笑了)为什么?
冲  我,我怕您生气。(停)我说了以後,您还是一样地喜欢我么?
繁  傻孩子,妈永远是喜欢你的。
冲  (笑)我的好妈妈。真的,您还喜欢我?不生气?
繁  嗯,真的--你说吧。
冲  妈,说完以後还不许您笑话我。
繁  嗯,我不笑话你。
冲  真的?
繁  真的!
冲  妈,我现在喜欢一个人。
繁  哦!(证实了她的疑惧)哦!
冲  (望着繁漪的凝视的眼睛)妈,您看,你的神气又好像说我不应该似的。
繁  不,不,你这句话叫我想起来,--叫我觉得我自己……--哦,不,不,不。你说吧。这个女孩子是谁?
冲  她是世界上最--(看一看繁漪)不,妈,您看您又要笑话我。反正她是我认为最满意的女孩子。她心地单纯,她懂得活着的快乐,她知道同情,她明白劳动有意义。最好的,她不是小姐堆里娇生惯养出来的人。
繁  可是你不是喜欢受过教育的人么?她念过书么?
冲  自然没念过书。这是她,也可说是她位移的缺点,然而这并不怪她。
繁  哦。(眼睛暗下来,不得不问下一句,沉重地)冲儿,你说的不是--四凤?
冲  是,妈妈。--妈,我知道旁人会笑话我,您不会不同情我的。
繁  (惊愕,停,自语)怎么,我自己的孩子也……
冲  (焦灼)您不愿意么?您以为我做错了么?
繁  不,不,那倒不。我怕她这样的孩子不会给你幸福的。
冲  不,她是个聪明有感情的人,并且她懂得我。
繁  你不怕父亲不满意你么?
冲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繁  别人知道了说闲话呢?
冲  那我更不放在心上。
繁  这倒像我自己的孩子。不过我怕你走错了。第一,她始终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下等人。你要是喜欢她,她当然以为这是她的幸福。
冲  妈,您以为她没有主张么?
繁  冲儿,你把什么人都看得太高了。
冲  妈,我认为您这句话对她用是不合适的。她是最纯洁,最有主张的好孩子,昨天我跟她求婚--
繁  (更惊愕)什么?求婚?(这两个字叫她想笑)你跟她求婚?
冲  (很正经地,不喜欢母亲这样的态度)不,妈,您不要笑!她拒绝我了。--可是我很高兴,这样我觉得她更高贵了。她说她不愿意嫁给我。
繁  哦,拒绝!(这两个字也觉得十分可笑)她还"拒绝"你。--哼,我明白她。
冲  您以为她不答应我,是故意地虚伪么?不,不,她说,她心里另外有一个人。
繁  她没有说谁?
冲  我没有问。总是她的邻居,常见的人吧。--不过真的爱情免不了波折,我爱她,她会渐渐地明白我,喜欢我的。
繁  我的儿子要娶也不能娶她。
冲  妈妈,您为什么这样厌恶她!四凤是个好孩子,她背地总是很佩服您,敬重您的。
繁  你现在预备怎么样?
冲  我预备把这个意思告诉父亲。
繁  你忘了你父亲是什么样一个人啦!
冲  我一定要告诉他的。我将来并不一定跟她结婚。如果她不愿意我,我仍然是尊重她,帮助她的,但是我希望她现在受教育,我希望父亲允许我把我的教育费分给她一半上学。
繁  你真是个孩子。
冲  (不高兴地)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
繁  你父亲一句话就把你所有的梦打破了。
冲  我不相信。(有点沮丧)得了,妈,我们不谈这个吧。哦,昨天我见着哥哥,他说他这次可要到矿上去做事了,他明天就走,他说他太忙,他叫我告诉您一声,他不上楼见您了。您不会怪他吧?
繁  为什么?怪他?
冲  我总觉得您同哥哥的感情不如以前那样似的。妈,您想,他自幼就没有母亲,行情自然容易古怪,我想他的母亲一定感情也很盛的,哥哥是一个很有感情的人。
繁  你父亲回来了,你少说哥哥的母亲,免得你父亲又板起脸,叫一家子不高兴。
冲  妈,可是哥哥现在有点怪,他喝酒喝得很多,脾气很暴,有时他还到外国教堂去,不知干什么?
繁  他还怎么样?
冲  前三天他喝得太醉了。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恨他自己,说了许多我不大明白的话。
繁  哦!
冲  最后他忽然说,他从前爱过一个决不应该爱的女人!
繁  (自语)从前?
冲  说完就大哭,当时就逼着我,要我离开他的屋子。
繁  他还说什么话来么?
冲  没有,他很寂寞的样子,我替他很难过,他到现在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繁  (喃喃地)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冲  (听见门外脚步的声音,回头看)咦,哥哥进来了。
 
[中门大开,周萍进。他约莫有二十八九,脸色苍白,躯干比他的弟弟略微长些。他的面目清秀,甚至于可以说美,但不是一看就使女人醉心的那种男子。他有宽而黑的眉毛,有厚的耳垂,粗大的手掌,乍一看,有时会令人觉得他有些憨气的;不过,若是你再长久地同他坐一坐,会感到他的气味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纯朴可喜,他是经过了雕琢的,虽然性格上那些粗涩的渣滓经过了教育的提炼,成为精细而优美了;但是一种可以炼钢熔铁的,不成形的原始人生活中所有的那种"蛮"力,也就是因为郁闷,长久离开了空气的原因,成为怀疑的,怯弱的,莫明其妙的了。和他谈两三句话,遍知道这是一个美丽的空形,如生在田野的麦苗移植在暖室里,虽然也开花结实,但是空虚脆弱,经不起现实的风霜。在他灰暗的眼神里,你看见了不定,犹疑,怯弱同冲突。当他的眼神暗下来,瞳人微微地在闪烁的时候,你知道他在密阅自己的内心过缺,而又怕人窥探出他是这样无能,只讨生活于自己的内心的小圈子里。但是你以为他是做不出惊人的事情,没有男子的胆量么?
不,在他感情的潮涌起的时候,--哦,你单看他眼角间一条时时刻刻地变动的刺激人的圆线,极冲动而敏锐地红而厚的嘴唇,你便知道在这种时候,他会冒然地做出自己终身诅咒的事,而他生活是不会有计划的。他的嘴角松弛地垂下来。一点疲乏会使他眸子发呆,叫你觉得他不能克制自己,也不能有规律地终身做一件事。然而他明白自己的病,他在改,不,不如说是在悔,永远地在悔恨自己过去由直觉铸成的错误;因为当着一个新的冲动来说时,他的热情,他的欲望,整个如潮水似地冲动起来,淹没了他。他一星星的理智,只是一段枯枝卷在旋涡里,他昏迷
似地做出自己认为不应该做的事。这样很自然地一个大错跟着一个更大的错。所以他是有道德观念的,有情爱的,但同时又是渴望着生活,觉得自己是个有肉体的人。于是他痛苦了,他恨自己,他羡慕一切没有顾忌,敢做坏事的人,于是他会同情鲁贵;他又钦慕一切能抱着一件事业向前做,能依循着一般人所谓的道德生活下去,为模范市民,模范家长的人,于是他佩服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在他的见闻里,除了一点倔强冷酷,--但是这个也是他喜欢的,因为这两种性格他都没有,--是一个无瑕的男子。
他觉得他在那一方面欺骗他的父亲是不对了,并不是因为他怎么爱他的父亲(固然他不能说不爱他),他觉得这样是卑鄙,像老鼠在狮子睡着的时候偷叹一口气的行为,同时如一切好自省而又冲动的人,在他的直觉过去,理智冷回来的时候,他更刻毒地悔恨自己,更深地觉得这是反人性,一切的犯了罪的痛苦都牵到自己身上。他要把自己拯救起来,他需要新的力,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帮助他,把他由冲突的苦海中救出来,他愿意找。他见着四凤,当时就觉得她新鲜,她的"活"!他发现他最需要的那一点东西,是充满地流动着在四凤的身里。她有"青春",有"美",有充溢着的血,固然他也看到她是粗,但是他直觉到这才是他要的,渐渐他也厌恶一切忧郁过分的女人,忧郁已经蚀尽了他的心;他也恨一切经过教育陶冶的女人,(因为她们会提醒他的缺点)同一切细微的情绪,他觉得"腻"。
[然而这种感情的波纹是在他心里隐约地流荡着,潜伏着;他自己只是顺着自己之情感的流在走,他不能用理智再冷酷地剖析自己,他怕,他有时是怕看自己内心的残疾的。现在他不得不爱四凤了,他要死心塌地地爱她,他想这样子忘了自己。当然他也明白,他这次的爱不只是为求自己心灵的药,他还有一个地方是渴。但是在这一层次他并不感觉的从
前的冲突,他想好好地待她,心里觉得这样也说得过去了。经过她有处女香的温热的气息后,豁然地他觉出心地的清朗,他看见了自己心内的太阳,他想"能拯救他的女人大概是她吧!"于是就把生命交给这个女孩子,然而昔日的记忆如巨大的铁掌抓住了他的心,不时地,尤其是在繁漪的面前,他感觉一丝一丝刺心的疚痛;于是他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能引起人的无边恶梦似的老房子,走到任何地方。而在未打开这个笼之先,四凤不能了解也不能安慰他的疚伤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纵于酒,热烈地狂歌,于一切外面的刺激之中。于是他精神颓衰,永远成了不安定的神情。
 
[现在他穿一件藏青的绸袍,西服裤,漆皮鞋,没有洗脸。整个人很整齐,他打着呵欠。
 
冲  哥哥。
萍  你在这儿。
繁  (觉得没有理她)萍!
萍  哦?(低了头,又抬起)您--您也在这儿。
繁  我刚下楼来。
萍  (转头问冲)父亲没有出去吧?
冲  没有,你预备见他么?
萍  我想在临走以前跟父亲谈一次。(一直走向书房)
冲  你不要去。
萍  他老人家在干什么么?
冲  他大概跟一个人谈什么公事。我刚才见着他,他说他一会儿会到这儿来,叫我们在这儿等他。
萍  那我先回到我屋子里写封信。(要走)
冲  不,哥哥,母亲说好久不见你。你不愿意一齐坐一坐,谈谈么?
繁  你看,你让哥哥歇一歇,他愿意一个人坐着的。
萍  (有些烦)那也不见得,我总怕父亲回来,您很忙,所以--
冲  你不知道母亲病了么?
繁  你哥哥怎么会把我的病放在心上?
冲  妈!
萍  您好一点了么?
繁  谢谢你,我刚刚下楼。
萍  对了,我预备明天离开家里到矿上去。
繁  哦,(停)好得很。--什么时候回来呢?
萍  不一定,也许两年,也许三年。哦,这屋子怎么闷气得很。
冲  窗户已经打开了。--我想,大概是大雨要来了。
繁  (停一停)你在矿上做什么呢?
冲  妈,您忘了,哥哥是专门学矿科的。
繁  这是理由么,萍?
萍  (拿起报纸看,遮掩自己)说不出来,像是家里住得太久了,烦得很。
繁  (笑)我怕你是胆小吧?
萍  怎么讲?
繁  这屋子曾经闹过鬼,你忘了。
萍  没有忘。但是这儿我住厌了。
繁  (笑)假若我是你,这周围的人我都会厌恶,我也离开这个死地方的。
冲  妈,我不要您这样说话。
萍  (忧郁地)哼,我自己对自己都恨不够,我还配说厌恶别人?--(叹一口气)弟弟,我想回屋去了。(起立)
 
[书房门开。
 
冲  别走,这大概是爸爸来了。
 
里面的声音  (书房门开一半,周朴园进,向内露着半个身子说话)我的意思是这么办,没有问题了,很好,再见吧,不送。
 
[门大开,周朴园进,他约莫有五六十岁,鬓发已经斑白,带着椭圆形的金边眼镜,一对沉鸷的眼在底下闪烁着。像一切起家立业的人物,他的威严在儿孙面前格外显得峻厉。他穿的衣服,还是二十年前的新装,一件圆花的官纱大褂,底下是白纺绸的衬衫,长衫的领扣松散着,露着颈上的肉。他的衣服很舒服地贴在身上,整洁,没有一些尘垢。
他有些胖,背微微地伛偻,面色苍白,腮肉松弛地垂下来,眼眶略微下陷,眸子闪闪地放光彩,时常也倦怠地闭着眼皮。他的脸带着年的世故和劳碌,一种冷峭的目光和偶然在嘴角逼出的冷笑,看着他平日的专横,自信和倔强。年青时一切的冒失、狂妄已经转为脸上的皱纹深深避盖着,再也寻不着一点痕迹,只要他的半白的头发还保持昔日的丰采,很润泽地梳到后面。
在阳光底下,他的脸呈着银白色,一般人说这就是贵人的特徽。所以他才有这样大的矿产。
他的下颏的胡须已经灰白,常用一只象牙的小梳梳理。他的大指套着一个斑指。
 
[他现在精神很饱满,沉重地走出来。
 
萍  冲  (同时)爸。
冲  客走了?
朴  (点头,转向繁漪)你怎么今天下楼来了。完全好了么?
繁  病原来不很重--回来身体好么?
朴  还好。--你应当在到楼上去休息。冲儿,你看你母亲的气色比以前怎么样?
冲  母亲看来就没有什么病。
朴  (不喜欢儿子们这样答覆老人家的话,沉重地,眼翻上来)谁告诉你的?我不在的时候,你常来问你母亲的病么?(坐在沙发上)
繁  (怕他又来教训)朴园,你的样子像有点瘦了似的。--矿上的罢工究竟怎么样?
朴  昨天早上已经复工,不会有什么问题。
冲  爸爸,怎么鲁大海还在这儿等着要见您呢?
朴  谁是鲁大海?
冲  鲁贵的儿子。前年荐进去,这次当代表的。
朴  这个人!我想这个人有背景,厂方已经把他开除了。
冲  开除!爸爸,这个人脑筋很清楚,我方才跟这个人谈了一回。代表罢工的工人并不见得就该开除。
朴  哼,现在一般年青人,跟工人谈谈,说两三句不关痛痒,同情的话,像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
冲  我以为这些人替自己的一群努力,我们应当同情的。并且我们这样享福,同他们争饭吃,是不对的。这不是时髦不时髦的事。
朴  (眼翻上来)你知道社会是什么?你读过几本关于社会经济的书?我记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对于这方面,我自命比你这种半瓶醋的社会思想要彻底得多!
冲  (被压制下去,然而)爸,我听说矿上对于这次受伤的工人不给一点抚恤金。
朴  (头扬起来)我认为你这次说话说得太多了。(向繁)这两年他学得很像你了。(看钟)十分钟后我还有一个客来,嗯,你们关于自己有什么说话说么?
萍  爸,刚才我就想见您。
朴  哦,什么事?
萍  我想明天就到矿上去。
朴  这边公司的事,你交代完了么?
萍  差不多完了。我想请父亲给我点实在的事情做,我不想看看就完事。
朴  (停一下,看萍)苦的事你成么?要做就做到底。我不愿意我的儿子叫旁人说闲话的  。
萍  这两年在这儿做事舒服,心里很想在内地乡下走走。
朴  让我想想。--(停)你可以明天起身,做那一类事情,到了矿上我再打电报给你。
 
[四凤由饭厅门入,端了碗普洱茶。
 
冲  (犹豫地)爸爸。
朴  (知道他又有新花样)嗯,你?
冲  我现在想跟爸爸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
朴  什么?
冲  (低下头)我想把我的学费的一部份出来。
朴  哦。
冲  (鼓起勇气)把我的学费拿出一部份送给--
朴  (四凤端茶,放朴面前。)四凤,--(向冲)你先等一等。(向四凤)叫你跟太太煎的药呢?
四  煎好了。
朴  为什么不拿来?
四  (看繁漪,不说话)。
繁  (觉出四周有些恶相)她刚才跟我倒来了,我没有喝。
朴  为什么?(停,向四凤)药呢?
繁  (快说)倒了。我叫四凤倒了。
朴  (慢)倒了?哦?(更慢)倒了!--(向四凤)药还有么?
四  药罐里还有一点。
朴  (低而缓地)倒了来。
繁  (反抗地)我不愿意喝这种苦东西。
朴  (向四凤,高声)倒了来。
 
[四凤走到左面倒药。
 
冲  爸,妈不愿意,你何必这样强迫呢?
朴  你同你妈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那儿。(向繁漪低声)你喝了,就会完全好的。(见四凤犹豫,指药)送到太太那里去。
繁  (顺忍地)好,先放在这儿。
朴  (不高兴地)不。你最好现在喝了它吧。
繁  (忽然)四凤,你把它拿走。
朴  (忽然严厉地)喝了药,不要任性,当着这么大的孩子。
繁  (声颤)我不想喝。
朴  冲儿,你把药端到母亲面前去。
冲  (反抗地)爸!
朴  (怒视)去!
 
[冲只好把药端到繁漪面前。
 
朴  说,请母亲喝。
冲  (拿着药碗,手发颤,回头,高声)爸,您不要这样。
朴  (高声地)我要你说。
萍  (低头,至冲前,低声)听父亲的话吧,父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冲  (无法,含着泪,向着母亲)您喝吧,为我喝一点吧,要不然,父亲的气是不会消的  。
繁  (恳求地)哦,留着我晚上喝不成么?
朴  (冷峻地)繁漪,当了母亲的人,处处应当替子女着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当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
繁  (四面看一看,望望朴园又望望萍。拿起药,落下眼泪,忽而又放下)哦!不!我喝不下!
朴  萍儿,劝你母亲喝下去。
萍  爸!我--
朴  去,走到母亲面前!跪下,劝你的母亲。
 
[萍走至繁漪面前。
 
萍  (求恕地)哦,爸爸!
朴  (高声)跪下!(萍望着繁漪和冲;繁漪泪痕满面,冲全身发抖)叫你跪下!(萍正向下跪)
繁  (望着萍,不等萍跪下,急促地)我喝,我现在喝!(拿碗,喝了两口,气得眼泪又涌出来,她望一望朴园的峻厉的眼和苦恼着的萍,咽下愤恨,一气喝下!)哦……(哭着,
由右边饭厅跑下。
 
[半晌。
 
朴  (看表)还有三分钟。(向冲)你刚才说的事呢?
冲  (抬头,慢慢地)什么?
朴  你说把你的学费分出一部份?--嗯,是怎么样?
冲  (低声)我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啦。
朴  真没有什么新鲜的问题啦么?
冲  (哭声)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妈的话是对的。(跑向饭厅)
朴  冲儿,上那儿去?
冲  到楼上去看看妈。
朴  就这么跑么?
冲  (抑制着自己,走回去)是,爸,我要走了,您有事吩咐么?
朴  去吧。(冲向饭厅走了两步)回来。
冲  爸爸。
朴  你告诉你的母亲,说我已经请德国的克大夫来,跟她看病。
冲  妈不是已经吃了您的药了么?
朴  我看你的母亲,精神有点失常,病像是不轻。(回头向萍)我看,你也是一样。
萍  爸,我想下去,歇一回。
朴  不,你不要走。我有话跟你说。(向冲)你告诉她,说克大夫是个有名的脑病专家,我在德国认识的。来了,叫她一定看一看,听见了没有?
冲  听见了。(走上两步)爸,没有事啦?
朴  上去吧。
 
[冲由饭厅下。
 
朴  (回头向四凤)四凤,我记得我告诉过你,这个房子你们没有事就得走的。
四  是,老爷。(也由饭厅下)
 
[鲁贵由书房上。
 
贵  (见着老爷,便不自主地好像说不出话来)老,老,老爷。客,客来了。
朴  哦,先请到大客厅里去。
贵  是,老爷。(鲁贵下)。
朴  怎么这窗户谁开开了。
萍  弟弟跟我开的。
朴  关上,(擦眼镜)这屋子不要底下人随便进来,回头我预备一个人在这里休息的。
萍  是。
朴  (擦着眼镜,看四周的家俱)这屋子的家俱多半是你生母顶喜欢的东西。我从南边移到北边,搬了多少次家,总是不肯丢下的。(戴上眼镜,咳嗽一声)这屋子排的样子,我愿意总是三十年前的老样子,这叫我的眼看着舒服一点。(踱到桌前,看桌上的相片)你的生母永远喜欢夏天把窗户关上的。
萍  (强笑着)不过,爸爸,纪念母亲也不必--
朴  (突然抬起头来)我听人说你现在做了一件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
萍  (惊)什--什么?
朴  (低声走到萍的面前)你知道你现在做的事是对不起你的父亲么?并且--(停)--对不起你的母亲么?
萍  (失措)爸爸。
朴  (仁慈地,拿着萍的手)你是我的长子,我不愿意当着人谈这件事。(停,喘一口气严厉地)我听说我在外边的时候,你这两年来在家里很不规矩。
萍  (更惊恐)爸,没有的事,没有,没有。
朴  一个人敢做一件事就要当一件事。
萍  (失色)爸!
朴  公司的人说你总是在跳舞窝里鬼混,尤其是这三个月,喝酒,赌钱,整夜地不回家。
萍  哦,(喘出一口气)您说的是--
朴  这些事是真的么?(半晌)说实话!
萍  真的,爸爸。(红了脸)
朴  将近三十的人应当懂得"自爱"!--你还记得你的名为什么叫萍吗?
萍  记得。
朴  你自己说一遍。
萍  那是因为母亲叫侍萍,母亲临死,自己替我起的名字。
朴  那我请你为你的生母,你把现在的行为完全改过来。
萍  是,爸爸,那是我一时的荒唐。
 
[鲁贵有书房上。
 
贵  老,老,老爷。客--等,等,等了好半天啦。
朴  知道。
 
[鲁贵退。
 
朴  我的家庭是我认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儿子我也认为都还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来的孩子,我绝对不愿叫任何人说他们一点闲话的。
萍  是,爸爸。
朴  来人啦。(自语)哦,我有点累啦。(萍扶他至沙发坐。)
 
[鲁贵上。
 
贵  老爷。
朴  你请客到这边来坐。
贵  是,老爷。
萍  不,--爸,您歇一会吧。
朴  不,你不要管。(向鲁贵)去,请进来。
贵  是,老爷。
 
[鲁贵下。朴园拿出一支雪茄,萍为他点上,朴园徐徐抽烟,端坐。
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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