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门飞雪小说

原创小说连载_免费在线阅读

当前位置:首页 > 雷雨 > 曹禺话剧 雷雨 第四幕(上)在线阅读
景--周宅客厅内。半夜两点钟的光景。
 
开幕时,周朴园一人坐在沙发上,读文件;旁边燃着一个立灯,四周是黑暗的。外面还隐隐滚着雷声,雨声浠沥可闻,窗前帷幕垂了下来,中间的门紧紧地掩了,由门上玻璃望出去,花园的景物都掩埋在黑暗里,除了偶尔天空闪过一片耀目的电光,蓝森森的看见树同电线杆,一瞬又是黑漆漆的。
 
朴  (放下文件,呵欠,疲倦地伸一伸腰)来人啦!(取眼镜,擦目,声略高)来人!(擦眼镜,走到左边饭厅门口,又恢复平常的声调)这儿有人么?(外面闪电,停,走到右边柜前,按铃。无意中又望见侍萍的相片,拿起,戴上眼镜看。)
 
[仆人上。
 
仆  爷!
朴  我叫了你半天。
仆  外面下雨,听不见。
朴  (指钟)钟怎么停了?
仆  (解释地)每次总是四凤上的,今天她走了,这件事就忘了。
朴  什么时候了?
仆  嗯,--大概有两点钟了。
朴  刚才我叫帐房汇一笔钱到济南去,他们弄清楚没有?
仆  您说寄给济南一个,一个姓鲁的,是么?
朴  嗯。
仆  预备好了。
 
[外面闪电,朴园回头望花园。
 
朴  萝架那边的电线,太太叫人来修理了么?
仆  叫了,电灯匠说下着大雨不好修理,明天再来。
朴  那不危险么?
朴  可不是么?刚才大少爷的狗走过那儿,碰着那根电线,就给电死了。现在那儿已经用绳子圈起来,没有人走那儿。
朴  哦。--什么,现在几点了?
仆  两点多了。老爷要睡觉么?
朴  你请太太下来。
仆  太太睡觉了。
朴  (无意地)二少爷呢?
仆  早睡了。
朴  那么,你看看大少爷。
仆  大少爷吃完饭出去,还没有回来。
 
[沉默半晌。
 
朴  (走回沙发坐下,寂寞地)怎么这屋子一个人也没有?
仆  是,老爷,一个人也没有。
朴  今天早上没有一个客来。
仆  是,老爷。外面下着很大的雨,有家的都在家里呆着。
朴  (呵欠,感到更深的空洞)家里的人也只有我一个人还在醒着。
仆  是,差不多都睡了。
朴  好,你去吧。
仆  您不要什么东西么?
朴  我不要什么。
 
[仆人由中门下,朴园站起来,在厅中来回沉闷地踱着,又停在右边柜前,拿起侍萍的相片。开了中间的灯。
[冲由饭厅上。
 
冲  (没想到父亲在这儿)爸!
朴  (露喜色)你--你没有睡?
冲  嗯。
朴  找我么?
冲  不,我以为母亲在这儿。
朴  (失望)哦--你母亲在楼上。
冲  没有吧,我在她的门上敲了半天,她的门锁着。--是的,那也许。--爸,我走了。
朴  冲儿,(冲立)不要走。
冲  爸,您有事?
朴  没有。(慈爱地)你现在怎么还不睡?
冲  (服从地)是,爸,我睡晚了,我就睡。
朴  你今天吃完饭把克大夫给的药吃了么?
冲  吃了。
朴  打了球没有?
冲  嗯。
朴  快活么?
冲  嗯。
朴  (立起,拉起他的手)为什么,你怕我么?
冲  是,爸爸。
朴  (干涩地)你像是有点不满意我,是么?
冲  (窘迫)我,我说不出来,爸。
 
[半晌。
[朴园走回沙发,坐下叹一口气。招冲来,冲走近。
 
朴  (寂寞地)今天--呃,爸爸有一点觉得自己老了。(停)你知道么?
冲  (冷淡地)不,不知道,爸。
朴  (忽然)你怕你爸爸有一天死了,没有人照顾你,你不怕么?
冲  (无表情地)嗯,怕。
朴  (想自己的儿子亲近他,可亲地)你今天早上说要拿你的学费帮一个人,你说说看,我也许答应你。
冲  (悔怨地)那是我糊涂,以後我不会这样说话了。
 
[半晌。
 
朴  (恳求地)后天我们就搬新房子,你不喜欢么?
冲  嗯。
 
[半晌。
 
朴  (责备地望着冲)你对我说话很少。
冲  (无神地)嗯,我--我说不出,您平时总像不愿意见我们似的。(嗫嚅地)您今天有点奇怪,我--我--
朴  (不愿他向下说)嗯,你去吧!
冲  是,爸爸。
 
[冲由饭厅下。
[朴园失望地看着他儿子下去,立起,拿起侍萍的相片,寂寞地呆望着四周。关上立灯,面前书房。
[繁漪由中门上。不做声地走进来,雨衣上的是还在往下滴,发鬓有些湿。颜色是很惨白,整个面都像石膏的塑像。高而白的鼻粱,薄而红的嘴唇死死地刻在脸上,如刻在一个严峻的假面上,整个脸庞是无表情的。只有她的眼睛烧着心内疯狂的火,然而也是冷酷的,爱和恨烧尽了女人一切的仪态,她像是厌弃了一切,只有计算着如何报复的心念在心中
起伏。
[她看见朴园,他惊愕地望着她。
 
繁  (毫不奇怪地)还没睡么?(立在中门前,不动。)
朴  你?(走近她,粗而低的声音)你上哪儿去了?
 
(望着她,停)冲儿找你一个晚上。
 
繁  (平常地)我出去走走。
朴  这样大的雨,你出去走?
繁  嗯,--(忽然报复地)我有神经病。
朴  我问你,你刚才在哪儿?
繁  (厌恶地)你不用管。
朴  (打量她)你的衣服都湿了,还不脱了它。
繁  (冷冷地,有意义地)我心里发热,我要在外面冰一冰。
朴  (不耐烦地)不要胡言乱话的,你刚才究竟上哪儿去了?
繁  (无神地望着他,清楚地)在你的家里!
朴  (烦恶地)在我的家里?
繁  (觉得报复的快感,微笑)嗯,在花园里赏雨。
朴  一夜晚。
繁  (快意地)嗯,淋了一夜晚。
 
[半晌,朴园惊疑地望着她,繁漪像一座石像似的仍站在门前。
 
朴  漪,我看你上楼去歇一歇吧。
繁  (冷冷地)不,不,(忽然)你拿的什么?
 
(轻蔑地)哼,又是那个女人的相片!(伸手拿)。
 
朴  你可以不看,萍儿的母亲的。
繁  (抢过去了,前走了两步,就向灯下看)萍儿的母亲很好看。
 
[朴园没有理她,在沙发上坐下。
 
繁  问你,是不是?
朴  嗯。
繁  样子很温存的。
朴  (眼睛望着前面)
繁  她很聪明。
朴  (冥想)嗯。
繁  (高兴地)真年青。
朴  (不自觉地)不,老了。
繁  (想起)她不是早死了么?
朴  嗯,对了,她早死了。
繁  (放下相片)奇怪,我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朴  (抬起头,疑惑地)不,不会吧。--你在哪儿见过她吗?
繁  (忽然)她的名字很雅致,侍萍,侍萍,就是有点丫头气。
朴  好,我看还睡去吧。(立起,把相片拿起来。)
繁  拿这个做什么?
朴  后天搬家,我怕掉了。
繁  不,不,(从他手中取过来)放在这儿一晚上,
 
(怪样地笑)不会掉的,我替你守着她。
(放在桌上)
 
朴  不要装疯!你现在有点胡闹!
繁  我是疯了。请你不用管我。
朴  (愠怒)好,你上楼去吧,我要一个人在这儿歇一歇.
繁  不,我要一个人在这儿歇一歇,我要你给我出去。
朴  (严厉地)繁漪,你走,我叫你上楼去!
繁  (轻蔑地)不,我不愿意。我告诉你(暴躁地)我不愿意!
 
[半晌。
 
朴  (低声)你要注意这儿,(指头)记着克大夫的话,他要你静静地,少说话。明天克大夫还来,我已经替你请好了。
繁  谢谢你!(望着前面)明天?哼!
 
[萍低头由饭厅走出,神色忧郁,走向书房。
 
朴  萍儿。
萍  (抬头,惊讶)爸!您还没有睡。
朴  (责备地)怎么,现在才回来。
萍  不,爸,我早回来,我出去买东西去了。
朴  你现在做什么?
萍  我到书房,看看爸写的介绍信在那儿没有。
朴  你不是明天早车走么?
萍  我忽然想起今天夜晚两点半钟有一趟车,我预备现在就走。
繁  (忽然)现在?
萍  嗯。
繁  (有意义地)心里就这样急么?
萍  是,母亲。
朴  (慈爱地)外面下着大雨,半夜走不大方便吧?
萍  这时走,明天日初到,找人方便些。
朴  信就在书房桌上,你要现在走也好。
 
(萍点头,走向书房)你不用去!(向繁漪)你到书房把信替他拿来。
 
繁  (看朴园,不信任地)嗯!
 
[繁漪进书房。
 
朴  (望繁出,谨慎地)她不愿上楼,回头你先陪她到楼上去,叫底下人伺候她睡觉。
萍  (无法地)是,爸爸。
朴  (更小心)你过来!(萍走近,低声)告诉底下人,叫他们小心点,(烦恶地)我看她的病更重,刚才她忽然一个人出去了。
萍  出去了?
朴  嗯。(严厉地)在外面淋了一夜晚的雨,说话也非常奇怪,我怕这不是好现象。-(觉得恶兆来了似的)我老了,我愿意家里平平安安地……
萍  (不安地)我想爸爸只要把事不看得太严重了,事情就会过去的。
朴  (畏缩地)不,不,有些事简直是想不到的。天意很--有点古怪:今天一天叫我忽然悟到为人太--太冒险,太--太荒唐:(疲倦地)我累得很。(如释重负)今天大概是过去了。(自慰地)我想以後--不该,再有什么风波。(不寒而傈地)不,不该!
 
[繁漪持信上。
 
繁  (嫌恶地)信在这儿!
朴  (如梦初醒,向萍)好,你走吧,我也想睡了。(振起喜色)嗯!后天我们一定搬新房子,你好好地休息两天。
繁  (盼望他走)嗯,好。
 
[朴园由书房下。
 
繁  (见朴园走出,阴沉地)这么说你是一定要走了。
萍  (声略带愤)嗯。
繁  (忽然急躁地)刚才你父亲对你说什么?
萍  (闪避地)他说要我陪你上楼去,请你睡觉。
繁  (冷笑)他应当叫几个人把我拉上去,关起来。
萍  (故意装做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繁  (迸发)你不用骗我。我知道。我知道,(辛酸地)他说我是神经病。疯子,我知道他,要你这样看我,他要什么人都这样看我。
萍  (心悸)不,你不要这样想。
繁  (奇怪的神色)你?你也骗我?(低声,阴郁地)我从你们的眼神看出来,你们父子都愿我快成疯子!(刻毒地)你们--父亲同儿子--偷偷在我背後说冷话,说我,笑我,在我背後计算着我。
萍  (镇静自己)你不要神经过敏,我送你上楼去。
繁  (突然地,高声)我不要你送,走开!(抑制着,恨恶地,低声)我还用不着你父亲偷偷地,背着我,叫你小心,送一个疯子上楼。
萍  (抑制着自己的烦嫌)那么,你把信给我,让我自己走吧。
繁  (不明白地)你上哪儿?
萍  (不得已地)我要走,我要收拾我的东西。
繁  (忽然冷静地)我问你,你今天晚上上哪儿去了?
萍  (敌对地)你不用问,你自己知道。
繁  (低声,恐吓地)到底你还是到她那儿去了。
 
[半晌,繁漪望萍,萍低头。
 
萍  (断然,阴沉地)嗯,我去了,我去了,(挑战地)你要怎么样?
繁  (软下来)不怎么样。(强笑)今天下午的话我说错了,你不要怪我。我只问你走了以後,你预备把她怎么样?
萍  以後?--(冒然地)我娶她!
繁  (突如其来地)娶她?
萍  (决定地)嗯。
繁  (刺心地)父亲呢?
萍  (淡然)以後再说。
繁  (神秘地)萍,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
萍  (不明白)什么?
繁  (劝诱他)如果今天你不走,你父亲那儿我可以替你想法子。
萍  不必,这件事我认为光明正大,我可以更任何人谈。--她--她不过就是穷点。
繁  (愤然)你现在说话很像你的弟弟。--(忧郁地)萍!
萍  干什么?
繁  (阴郁地)你知道你走了以後,我会怎么样?
萍  不知道。
繁  (恐惧地)你看看你的父亲,你难道想像不出?
萍  我不明白你的话。
繁  (指自己的头)就在这儿:你不知道么?
萍  (似懂非懂地)怎么讲?
繁  (好像在叙述别人的事情)第一,那位专家,克大夫免不了会天天来的,要我吃药,逼着我吃药,吃药,吃药,吃药!渐渐伺候着我的人一定多,守着我,像个怪物似的守着我。他们--
萍  (烦)我劝你,不要这样胡想,好不好?
繁  (不顾地)他们渐渐学会了你父亲的话,"小心,小心点,她有点疯病!"到处都偷偷地在我背後低着声音说话。叽咕着,慢慢地无论谁都要小心点,不敢见我,最後铁链子锁着我,那我真成了疯子。
萍  (无办法)唉!(看表)不早了,给我信吧,我还要收拾东西呢。
繁  (恳求地)萍,这不是不可能的。(乞怜地)萍,你想一想,你就一点--就一点无动于衷么?
萍  你--(故意恶狠地)你自己要走这一条路,我有什么办法?
繁  (愤怒地)什么,你忘记你自己的母亲也被你父亲气死的么?
萍  (一了百了,更狠毒地激惹她)我母亲不像你,她懂得爱!她爱自己的儿子,她没有对不起我父亲。
繁  (爆发,眼睛射出疯狂的火)你有权利说这种话么?你忘了就在这屋子,三年前的你么?你忘了你自己才是个罪人:你忘了,我们--(突然,压制自己,冷笑)哦,这是过去的事,我不提了。(萍低头,身发颤,坐沙发上,悔恨抓着他的心,面上筋肉成不自然的拘挛。她转向他,哭声,失望地说着。)哦,萍,好了。这一次我求你,最後一次求你。我从来不肯对人这样低声下气说话,现在我求你可怜可怜我,这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哀婉地 诉出)今天这一天我受的罪过你都看见了,这样子以後不是一天,是整月,整年地,以至到 我死,才算完。他厌恶我,你的父亲:他知道我明白他的底细,他怕我。他愿意人人看我是怪物,是疯子,萍!--
萍  (心乱)你,你别说了。
繁  (急迫地)萍,我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一个可信的人,我现在求你,你先不要走--
萍  (躲闪地)不,不成。
繁  (恳求地)即使你要走,你带我也离开这儿--
萍  (恐惧地)什么。你简直胡说!
繁  (恳求地)不,不,你带我走,--带我离开这儿,(不顾一切地)日后,甚至于你要把四凤接来--一块儿住,我都可以,只要,只要(热烈地)只要你不离开我。
萍  (惊惧地望着她,退后,半晌,颤声)我--我怕你真疯了!
繁  (安慰地)不,你不要这样说话。只有我明白你,我知道你的弱点,你也知道我的。 你什么我都清楚。(诱惑地笑,向萍奇怪地招着手,更诱惑地笑)你过来,你--你怕什么?
萍  (望着她,忍不住地狂喊出来)哦,我不要你这样笑!(更重)不要你这样对我笑!(苦恼地打着自己的头)哦,我恨我自己,我恨,我恨我为什么要活着。
繁  (酸楚地)我这样累你么?然而你知道我活不到几年了。
萍  (痛苦地)你难道不知道这种关系谁听着都厌恶么?你明白我每天喝酒胡闹就因为自己恨,--恨我自己么?
繁  (冷冷地)我跟你说过多少遍,我不这样看,我的良心不是这样做的。(郑重地)萍,今天我做错了,如果你现在听我的话,不离开家;我可以再叫四凤回来的。
萍  什么?
繁  (清清楚楚地)叫她回来还来得及。
萍  (走到她面前,声沉重,慢说)你跟我滚开!
繁  (顿,又缓缓地)什么?
萍  你现在不像明白人,你上楼睡觉去吧。
繁  (明白自己的命运)那么,完了。
萍  (疲惫地)嗯,你去吧。
繁  (绝望,沉郁地)刚才我在鲁家看见你同四凤。
萍  (惊)什么,你刚才是到鲁家去了?
繁  (坐下)嗯,我在他们家附近站了半天。
萍  (悔惧)什么时候你在那里?
繁  (低头)我看着你从窗户进去。
萍  (急切)你呢?
繁  (无神地望着前面)就走到窗户前面站着。
萍  那么有一个女人叹气的声音是你么?
繁  嗯。
萍  后来,你又在那里站多半天?
繁  (慢而清朗地)大概是直等到你走。
萍  哦!(走到她身后,低声)那窗户是你关上的,是么?
繁  (更低的声音,阴沉地)嗯,我。
萍  (恨极,恶毒地)你是我想不到的一个怪物!
繁  (抬起头)什么?
萍  (暴烈地)你真是一个疯子!
繁  (无表情地望着他)你要怎么样?
萍  (狠恶地)我要你死!再见吧!
 
[萍由饭厅急走下,门猝然地关上。
 
繁  (呆滞地坐了一下,望着饭厅的门。瞥见侍萍的相片,拿在手上,低叹,阴郁地)这 是你的孩子!(缓缓扯下硬卡片贴的像纸,一片一片地撕碎。沉静地立起来,走了两步。)奇怪,心里安静的很!
 
[中门轻轻推开,繁漪回头,鲁贵缓缓地走进来。他的狡黠地的眼睛,望着她笑 着。
 
贵  (鞠躬,身略弯)太太,您好。
繁  (略惊)你来做什么?
贵  (假笑)跟您请安来了。我在门口等了半天。
繁  (镇静)哦,你刚才在门口?
贵  (低声)对了。(更神秘地)我看见大少爷正跟您打架,我--(假笑)我就没敢进来。
繁  (沉静地,不为所迫)你原来要做什么?
贵  (有把握地)原来我倒是想报告给太太,说大少爷今天晚上喝醉了,跑到我们家里去。现在太太既然是也去了,那我就不必多说了。
繁  (嫌恶地)你现在想怎么样?
贵  (倨傲地)我想见见老爷。
繁  老爷睡觉了,你要见他什么事?
贵  没有什么事,要是太太愿意办,不找老爷也可以。--(着重,有意义地)都看太太要怎么样。
繁  (半晌,忍下来)你说吧,我也可以帮你的忙。
贵  (重复一遍,狡黠地)要是太太愿做主,不叫我见老爷,多麻烦(假笑)那就大家都省事了。
繁  (仍不露声色)什么,你说吧。
贵  (谄媚地)太太做了主,那就是您积德了。--我们只是求太太还赏饭吃。
繁  (不高兴地)你,你以为我--(转缓和)好,那也没有什么。
贵  (得意地)谢谢太太。(伶俐地)那么就请太太赏个准日子吧。
繁  (爽快地)你们在搬了新房子后一天来吧。
贵  (行礼)谢谢太太恩典!(忽然)我忘了,太太,你没见着二少爷么?
繁  没有。
贵  您刚才不是叫二少爷赏给我们一百块钱么?
繁  (烦厌地)嗯?
贵  (婉转地)可是,可是都叫我们少爷回了。
繁  你们少爷?
贵  (解释地)就是大海--我那个狗食的儿子。
繁  怎么样?
贵  (很文雅地)我们的侍萍,实在还不知道呢。
繁  (惊,低声)侍萍?(沉下脸)谁是侍萍?
贵  (以为自己被轻视了,侮慢地)侍萍就是侍萍,我的家里的--,就是鲁妈。
繁  你说鲁妈,她叫侍萍?
贵  (自夸地)她也念过书。名字是很雅气的。
繁  "侍萍",那两个字怎么写,你知道么?
贵  我,我,(为难,勉强笑出来)我记不得了。反正那个萍字是跟大少爷名字的萍我记得是一样的。
繁  哦!(忽然把地上撕破的相片碎片拿起来对上,给他看)你看看,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贵  (看了一会,抬起头)你认识,太太。
繁  (急切地)你认识的人没有一个像她的么?(略停)你想想看,往近处想。
贵  (抬头)没有一个,太太,没有一个。(突然疑惧地)太太,您怎么?
繁  (回想,自己疑惑)多半我是胡思乱想。(坐下)
贵  (贪婪地)啊,太太,您刚才不是赏我们一百块钱么?可是我们大海又把钱回了,你想--
 
[中门渐渐推开。
 
贵  (回头)谁?
 
[大海由中门进,衣服俱湿,脸色阴沉,眼不安地向四面望,疲倦,愤恨在他举动里显明地露出来。繁漪惊讶地望着他。
 
大  (向鲁贵)你在这儿!
贵  (讨厌他的儿子)嗯,你怎么进来的?
大  (冰冷)铁门关着,叫不开,我爬墙进来的。
贵  你现在来这儿干什么?不看看你妈找四凤怎么样了?
大  (用一块湿手巾擦着脸上的雨水)四凤没找着,妈在门外等着呢。(沉重地)你看见四凤了么?
贵  (轻蔑)没有,我没有看见,(觉得大海小题大作,烦恶地皱着眉毛)不要管她,她一回儿就会回家。(走近大海)你跟我回家去。周家的事情也办妥了,都完了,走吧!
大  我不走。
贵  你要干什么?
大  你也别走,--你先跟我把这儿大少爷叫出来,我找不着他。
贵  (疑惧地,摸着自己的下巴)你要怎么样?我刚弄好,你是又要惹祸?
大  (冷静地)没有什么,我只想跟他谈谈。
贵  (不信地)我看你不对,你大概又要--
大  (暴躁地,抓着鲁贵的领口)你找不找?
贵  (怯弱地)我找,我找,你先放下我。
大  好,(放开他)你去吧。
贵  大海,你,你得答应我,你可是就跟大少爷说两句话,你不会--
大  嗯,我告诉你,我不是打架来的。
贵  真的?
大  (可怕地走到鲁贵的面前,低声)你去不去?
贵  我,我,大海,你,你--
繁  (镇静地)鲁贵,你去叫他出来,我在这儿,不要紧的。
贵  也好,(向大海)可是我请完大少爷,我就从那门走了,我,(笑)我有点事。
大  (命令地)你叫他们把门开开,让妈进来,领她在房里避一避雨。
贵  好,好,(向饭厅下)完了,我可有事,我就走了。
大  站住!(走前一步,低声)你进去,要是不找他出来就一人跑了,你可小心我回头在家里,--哼!
贵  (生气)你,你,你,--(低声,自语)这个小王八蛋!(没法子,走进饭厅下。)
繁  (立起)你是谁?
大  (粗卤地)四凤的哥哥。
繁  (柔声)你是到这儿来找她么?你要见我们大少爷么?
大  嗯。
繁  (眼色阴沉沉)我怕他会不见你。
大  (冷静地)那倒许。
繁  (缓缓地)听说他现在就要上车。
大  (回头)什么!
繁  (阴沉地暗示)他现在就要走。
大  (愤怒地)他要跑了,他--
繁  嗯,他--
 
[萍由饭厅上,脸上有些慌,他看见大海,勉强地点一点头,声音略有点颤,他极力在镇静自己。
 
萍  (向大海)哦!
大  好。你还在这儿。(回头)你叫这位太太走开,我有话要跟你一个人说。
萍  (望着繁漪,她不动,再走到她的面前)请您上楼去吧。
繁  好!(昂首由饭厅下)
 
[半晌。二人都紧紧握着拳,大海愤愤地望着他,二人不动。
 
萍  (耐不住,声略颤)没想到你现在到这儿来。
大  (阴沉沉)听说你要走。
萍  (惊,略镇静,强笑)不过现在也赶得上,你来得还是时候,你预备怎么样?我已经准备好了。
大  (狠恶地笑一笑)你准备好了?
萍  (沉郁地望着他)嗯。
大  (走到他面前)你!(用力地击着萍的脸,方才的创伤又破,血向下流)
萍  (握着拳抑制自己)你,你,--(忍下去,由袋内抽出白绸手绢擦脸上的血)
大  (切齿地)哼?现在你要跑了!
 
[半晌。
 
萍  (压下自己的怒气,辩白地,故意用低沉的声音)我早有这个计划。
大  (恶狠地笑)早有这个计划?
萍  (平静下来)我以为我们中间误会太多。
大  误会?(看自己手上的血,擦在身上)我对你没有误会,我知道你是没有血性,只顾自己的一个十足的混蛋。
萍  (柔和地)我们两次见面,都是我性子最坏的时候,叫你得着一个最坏的印象。
大  (轻蔑地)不用推托,你是个少爷,你心地混帐!你们都是吃饭太容易,有劲儿不知道怎样使,就拿着穷人家的女儿开开心,完了事可以不负一点儿责任。
萍  (看出大海的神气,失望地)现在我想辩白是没有用的。我知道你是有目的而来的。(平静地)你把你的枪或者刀拿出来吧。我愿意任你收拾我。
大  (侮蔑地)你会这样大方,--在你家里,你很聪明!哼,可是你不值得我这样,我现在还不愿意拿我这条有用的命换你这半死的东西。
萍  (直视大海,有勇气地)我想你以为我现在是怕你。你错了,与其说我怕你,不如说我怕我自己;我现在做错了一件事,我不愿意做错第二件事。
大  (嘲笑地)我看像你这种人活着就错了。刚才要不是我的母亲,我当时就宰了你!(恐吓地)现在你的命还在我的手心里。
萍  我死了,那是我的福气。(辛酸地)你以为我怕死,我不,我不,我恨活着,我欢迎你来。我够了,我是活厌了的人。
大  (厌恨地)哦,你--活厌了,可是你还拉着我年青的糊涂妹妹陪着你,陪着你。
萍  (无法,强笑)你说我自私么?你以为我是真没有心肝,跟她开心就完了么?你问问你的妹妹,她知道我是真爱她。她现在就是我能活着的一点生机。
大  你倒说得很好!(突然)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娶她?
萍  (略顿)那就是我最恨的事情。我的环境太坏。你想想我这样的家庭怎么允许有这样的事。
大  (辛辣地)哦,所以你就可以一面表示你是真心爱她,跟她做出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可以,一面你还得想着你的家庭,你的董事长爸爸。他们叫你随便就丢掉她,再娶一个门当户对的阔小姐来配你,对不对?
萍  (忍耐不下)我要你问问四凤,她知道我这次出去,是离开了家庭,设法脱离了父亲,有机会好跟她结婚的。
大  (嘲弄)你推得好。那么像你深更半夜的,刚才跑到我家里,你怎样推托呢?
萍  (迸发,激烈地)我所说的话不是推托,我也用不着跟你推托,我现在看你是四凤的哥哥,我才这样说。我爱四凤,她也爱我,我们都年青,我们都是人,两个人天天在一起, 结果免不了有点荒唐。然而我相信我以後会对得起她,我会娶她做我的太太,我没有一点亏待她的地方。
大  这么,你反而很有理了。可是,董事长大少爷,谁相信你会爱上一个工人的妹妹,一个当老妈子的穷女儿?
萍  (略顿,嗫嚅)那,那--那我也可以告诉你。有一个怒容逼着我,激成我这样的。
大  (紧张地,低声)什么,还有一个女人?
萍  嗯,就是你刚才见过那位太太。
大  她?
萍  (苦恼地)她是我的继母!--哦,我压在心里多少年,我当谁也不敢说--她念过书,她受了很好的教育,她,她,--她看见我就跟我发生感情,她要我--(突停)-- 那自然我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大  四凤知道么?
萍  她知道,我知道她知道。(含着苦痛的眼泪,苦闷地)那时我太糊涂,以後我越过越怕,越恨,越厌恶。我恨这中不自然的关系,你懂么?我要离开她,然而她不放松我。她拉着我,不放我,她是个鬼,她什么都不顾忌。我真活厌了,你明白么?我喝酒,胡闹,我只要离开她,我死都愿意。她叫我恨一切受过好教育,外面都装得正经的女儿。过后我见着四凤,四凤叫我明白,叫我又活了一年。
大  (不觉吐出一口气)哦!
萍  这些话多少年我对谁也说不出的,然而。(缓慢地)奇怪,我忽然跟你说了。
大  (阴沉地)那大概是你父亲的报应。
萍  (没想到,厌恶地)你,你胡说!(觉得方才太冲动,对一个这么不相识的人说出心中的话。半晌,镇静下,自己想方才突出的原因,忽然,慢慢地)我告诉你,因为我认你是四凤的哥哥,我要你相信我的诚心,我没有一点骗她。
大  (略露善意)那么你真心预备要四凤么?你知道四凤是个傻孩子,她不会再嫁第二个人。
萍  (诚恳地)嗯,我今天走了,过了一两个月,我就来接她。
大  可是董事长少爷,这样的话叫人相信么?
萍  (由衣袋取出一封信)你可以看这封信,这是我刚才写给她的,就说的这件事。
大  (故意闪避地)用不着给我看,我--没有功夫!
萍  (半晌,抬头)那我现在没有什么旁的保证,你口袋里那件杀人的家伙是我的担保。
你再不相信我,我现在人还是在你手里。
大  (辛酸地)周大少爷,你想想这样我完了么?(恶狠地)你觉得我真愿意我的妹妹嫁给你这种东西么?(忽然拿出自己的手枪来)
萍  (惊慌)你要怎么样?
大  (恨恶地)我要杀了你,你父亲虽坏,看着还顺眼。你真是世界上最用不着,没有劲的东西。
萍  哦。好,你来吧!(骇惧地闭上目)
大  可是--(叹一口气,递手枪与萍)你还是拿去吧。这是你们矿上的东西。
萍  (莫明其妙地)怎么?(接下枪)
大  (苦闷地)没有什么。老太太们最糊涂。我知道我的妈。我妹妹是她的命。只要你能够叫四凤好好地活着,我只好不提什么了。
 
[萍还想说话,大海挥手,叫他不必再说,萍沉郁地到桌前把枪放好。

联系溪门飞雪 微信支付 支付宝支付
CopyRight © 2011-2016 All Rights Reserved 本站内容均为溪门飞雪原创 联系QQ:1179717707 微信:Bluesky8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