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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1984 > 《1984》乔治·奥威尔著长篇小说_免费在线阅读 第三部 第一节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大概是在仁爱部,但也不能确定真的是在这里。
 
他是在一间天花板很高但没有窗户的牢房里,墙上还贴满了亮晶晶的白瓷砖,那藏起来的电灯一直发出冰冷的光线,还有一种低沉的嗡嗡声在响个不停,估计是换气系统抽风机的声音。墙壁的四面都有一排板凳——其实说是木架更合适,一直延伸到门口,宽度只够刚刚坐在上面。门对面是个马桶,上面却连个坐圈也没有。牢房里有四个电幕,每面墙各安一个。
 
他觉得肚子隐隐作痛,这种感觉自从他们捆绑住他并用小货车把他拉到这里来后就没停过。肚子是痛,但同时也饿得要命。他应该二十四小时没吃过东西了,甚至三十六个小时都有可能。他到现在还弄不清楚,自己被抓的时候究竟是早晨还是夜晚,或者永远也不会弄清楚的。总之,被捕后,肚子还没吃过东西就是了。
 
温斯顿安静地坐着,沉思中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狭小的板凳上,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他已经学会安静地坐着,要是随便有某个动作,他们就从电幕上对着你大喊大叫。对食物的渴求也越来越强烈,他可真想吃上一片面包呀。制服的口袋里似乎还有些面包渣,他之所以会想到这一点,是因为感觉时不时有东西在摩擦着他的腿,或许是块大面包呢!最后他实在忍受不了这种诱惑,偷偷把手伸向口袋中。
 
“史密斯!”电幕上果然传来一句喊叫声,“6079号史密斯!手不准放在口袋里!”
 
他又安静地坐着,双手又交叉放在膝盖上。在被带到这里来之前,他还被带到另外一个地方去,那里应该是个普通的看守所或者巡警用的临时拘留所之类的。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究竟待了多久,但几个小时是少不了的,没有钟表也没有太阳光,是很难判断时间的。这个地方一团糟,还臭气冲天的,他曾经也被关在一个和现在差不多的牢房里,也是脏得要命,还关着十至十五个人。他们中大多数都是普通罪犯而已,也有少数几个是政治犯。他靠墙静静地坐着,身上脏兮兮的人不停地挤来挤去,他的心满是恐惧和肚子的疼痛,对周围的事情根本提不起兴趣来。不过,他还是注意到了党员囚犯与其他囚犯之间在行为上的惊人差异。党员总是一声不吭,一副恐惧的模样,但那些一般罪犯,谁都不入他眼似的,把坐牢都不当一回事。他们大声嚷叫骂着看守员,在财物被没收的时候会拼命反击,在地上随处写着他们发泄的脏话,从衣服里拿出藏着的食物偷偷吃,甚至电幕那头喊他们保持秩序的时候,他们也要回骂上几句。可是,另外一方面,他们跟看守员的关系又很好,可以叫他们的外号,还可以通过门上的监视孔骗上几根香烟来抽。看守员对普通的囚犯也很宽容,虽然有时候职责在身下手会严格了点。他们经常谈论劳改场的事情,这些囚犯多半都是得送到那里去的。温斯顿算是听明白了,在劳改场里,只要你懂得搞好人际关系,有熟人帮忙打点,在里面还是很吃得开的。各种各样的行贿受贿,走后门拉关系,敲诈勒索,更有同性恋和卖淫活动,甚至还能买到用马铃薯酿造的酒。政府信任的工作,都会给那些普通罪犯来干,特别是那些流氓和杀人犯,他们组成了一种贵族帮派,而那些累活脏活,都是留给政治犯的。
 
各种各样的罪犯进进出出,有毒贩子、小偷、土匪、奸商、酒鬼、妓女等等。有些酒鬼闹起事来,得大伙合力才能把他制止。一个壮实得很的妇女,看模样有六十岁了,被四个看守员一人抓一边抬了进来,她喊着叫着,乳房沉沉地往下掉,头发也在挣扎中弄得乱糟糟的。她想伸腿来踢人,看守就把她的鞋子扯了下来,把她一下子撂到温斯顿的大腿上,快要把他大腿的骨头给压断了。那个女人坐正后,朝着他们的背影大声骂起来:“你们这些狗杂种!”然后,才发现自己坐得不稳,赶紧挪开自己的屁股,坐在板凳上。
 
“真是不好意思,亲爱的,”她说,“不是我要坐在这里的,你也看到了,是那几个家伙把我扔到这的,他们对女人也敢这样,是不是?”说到这里,她停下来,拍拍胸脯打了个嗝。“真不好意思,我不太舒服。”
 
她身体往前一倾,吐了一地。
 
“吐出来就感觉好多了,”她说完就闭上眼睛,靠在后面墙壁上说,“要我说呀,千万别忍着,要趁这酒精还没在胃里消化就吐出来。”
 
她恢复了不少,转过脸看了看温斯顿,像瞬间被迷住了一样。她伸出胳膊搂住温斯顿的肩膀,一下子把他拉了过来,她嘴里那股混淆着啤酒和呕吐物的味一下子全冲到温斯顿的脸上了。
 
“你叫什么名字,亲爱的?”她问。
 
“史密斯,”温斯顿说。
 
“史密斯?”那妇女问道,“真好玩,我也叫史密斯!这是怎么回事?”她有些悲伤,说,“说不好我是你妈妈呢!”
 
温斯顿想,她没准还真的是他的妈妈,她看起来和妈妈岁数差不多,体型也很像,人要是呆在劳改场里过上二十年,样子总会变的。
 
没有一个囚犯会跟他说话。令人不解的是,普通囚犯对党员囚犯是不甚理睬的,他们称党员囚犯为“吃党饭的”,语气中不但毫无兴趣,甚至带着某种轻蔑之情。而党员囚犯自己,也很害怕和旁人说话,特别是和同样是党员的囚犯说话。只有一次是例外的,两个女党员在板凳上被挤到一块,在人声混乱之际,温斯顿无意中听到她们快速说了几句话,其中特别提到了“101房间”。他不知道这指的是什么。
 
大概是两三个小时前,他被带到这里来。肚子的隐隐作痛从未停止过,不过是时轻时重而已,他的情绪也跟着此起彼伏。疼得厉害的时候,他只想到疼痛本身,以及充满对食物的渴望;感觉好一些的时候,他就万分恐惧。有时候想到将要遭遇的这一切,便会心跳加速,呼吸中止。仿佛看到警棍就抽在他的胳膊上,带着铁掌的靴子踹到他的小腿上。他似乎看见自己趴在地上,牙齿也被打得七零八落,但依旧在大声尖叫着喊饶命。而关于茱莉亚,他却没怎么想起她来,也没办法集中精神来想她。他爱过她,也不会背叛她,可这只是一个事实,他了解这个事实,如同了解算术法则一样。可这一刻,他不爱她,也不去想她究竟会遭遇怎样的命运。他此刻想得更多的是奥布兰,心里怀着一丝希望。奥布兰肯定知道自己已经被抓了。他说过,兄弟会从来都不营救自己的成员。可是还有刀片呀!如果可能的话,他们应该会把刀片送过来的。如果他要自杀,在看守员冲进来之前他有五秒钟的时间就够了。刀片割进血管的时候,将会是一种热辣辣的冰凉之感,那个拿刀片的手指,说不定也会受伤,没准一下子就会割到骨头了。全部的感觉都涌向这病怏怏的躯体中来,即使是很小的痛苦,都把它吓得往后缩。即使有刀片在手,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有勇气去自杀。心底明明清楚地知道,到最后都是难逃一顿毒打的,但现在能活上一分钟算一分钟吧。
 
为了消磨时间,他有时候就去数墙上的瓷砖,这不是一件难事,但每次还没数到一半就把数字给混淆了。更多时候,他想到的是,自己现在身居何处,现在是几点了。有时候他确定外面是白天,但瞬间又肯定,外面应该是漆黑一片。他的直觉告诉他,这种地方的灯光是永远都不会关上的。这便是没有黑暗的地方,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奥布兰听出他话中的暗示了指
 
“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这句话。。在仁爱部,到处都是看不到窗户的,他所待的牢房可能就在这栋大楼的中心,也可能靠着外墙,可能在地下十层,也可能在地上十三层。他在心底里把自己移动起来,想凭借身体的感觉来判断,自己究竟是被提到了天上,还是被埋入了地底中。
 
外面传来皮靴操步的声音,紧接着铁门砰的一声被打开了,进来一个年轻的警官,步伐甚是敏捷。他穿着整洁的黑色制服,皮靴擦得锃亮,映照着全身发光,那苍白的面孔,犹如戴上了蜡制的面具一般。他示意看守员把外面的犯人押进来。于是,诗人安普福斯踉踉跄跄地走进牢门,门砰的一声又被关上了。
 
安普福斯迟疑地左右动了动,并在里面来回踱着步,然后停下来,像是发现这里有另外一个门可以出去一样。他还没注意到温斯顿的存在,不安的眼神一直盯着温斯顿头上高一米的墙。他没穿鞋,脏兮兮的大脚趾从破烂的袜洞里露出来,看起来应该是好几天都没刮胡子了,腮帮子上全是又短又硬的胡须,看起来凶巴巴的样子,这和那高大虚弱的身材、神经兮兮的动作不甚相符。
 
温斯顿勉强振作起来。他得和安普福斯说说话,即使有被电幕上声音呵斥的危险,但说不定这就是兄弟会的人托安普福斯送刀片来的呢。
 
“安普福斯。”他说。
 
电幕上并没有传来呵斥声。安普福斯愣了一下,有点吃惊,眼光慢慢转到温斯顿身上。
 
“啊,史密斯!”他说,“你也在这里!”
 
“你犯了什么事?”
 
“跟你说实话吧……”他笨拙地在温斯顿对面的板凳上坐了下来。“只有一种罪,是吧?”他说。
 
“你犯了?”
 
“很明显就是!”
 
他的手放在额头的太阳穴上揉了揉,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
 
“是有这种情况,”他含含糊糊地说,“我能想到一个例子——算得上是个例子吧。毫无疑问,就是不够谨慎。那时候我们在给吉卜林的诗集出版做最后的定稿,我当时把诗歌最后一行那个‘God’(上帝)给留了下来。我实在是没办法呀!”他抬头看了一下温斯顿,愤愤不平地补充了一句,“那一行实在没办法改,它押的韵是‘rod’(棍子),你知道吗?英语里总共只有十二个词和‘棍子’相押韵的?我绞尽脑汁想了好几天,但就是没有别的词可以代替。”
 
说完,诗人脸上的神情变了,喜悦之情代替了原先的烦恼。这蓬头垢面的家伙,脸上洋溢着沾沾自喜的光彩。书呆子发现了什么毫无用处的事实,往往就是一副这样的表情。
 
“你想过没有,”他说,“英语诗歌的全部历史,竟会取决于英语太缺乏韵脚?”
 
没有,温斯顿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而且,在这样的场合,对这种问题他也不觉得有什么要紧的,也打不起兴趣来。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了吗?”温斯顿问。
 
安普福斯看起来有点吃惊的样子,随后他回答:“这个呀,我想都没想过呢。他们大概是两三天前把我抓过来的。”他的眼睛盯着那片墙壁转个不停,仿佛在那里可以找出个窗户来一样。“在这种地方,无所谓什么白天和黑夜,谁又能算出时间来呢?”
 
他们漫无边际地谈了几分钟。然后,电幕冷不防地冒出一句话来,叫他们不许再说话。温斯顿双手交叉,又安静地坐着。安普福斯是个大块头,坐在窄板凳上怎么也不舒服,身子扭来扭去,那双长手,一会儿放到这个膝头,一会儿又换到那个膝头。电幕又冒出一句,叫他安静坐好。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二十分钟,一小时——谁知道有多久呢?不久,外面又传来一阵皮靴声,温斯顿的心头又是一紧。快了,很快了,也许就五分钟,也许就现在,皮靴声的到来可能就意味着轮到他了。
 
门打开了。那冷冰冰的年轻警官迈进牢房里。他的手轻轻一动,指了一下安普福斯。
 
“101房间,”他说道。
 
安普福斯被夹在两个看守员中间,笨拙地走了出去,脸色隐约中带着不安,不太理解眼前的一切。
 
好像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温斯顿的肚子又开始疼了起来。他的思绪一直是围绕着六个念头不停地转动:肚子疼,面包片,流血和尖叫,奥布兰,茱莉亚和刀片。这些念头,就像是一个球,无论如何转动,总逃不过掉进那个槽口的命运一样。皮靴声又出现了,他的肚子抽搐了一下。门被打开,一阵浓烈的汗臭味随之飘了进来。帕森斯走进了牢房,穿着卡其布料的短裤和运动衫。
 
这一次是温斯顿惊讶得快要忘记了自己。
 
“你怎么也来了!”他问。
 
帕森斯看了温斯顿一眼,对这个问题,他既不觉得惊奇,也没显露出什么兴趣,脸上只是挂着一副自己遭受苦难的模样。进来后他就在里面走来走去,显然是无法安静下来的。每次他把那圆胖胖的膝盖伸出来的时候,就可以看见实际上他是在发抖。他的眼睛睁得奇大,一直盯着东西看,好像忍不住非得要审视身边的一切似的。
 
“你为什么也被关进来了?”温斯顿问。
 
“思想罪呀!”帕森斯说道,几乎要哭出来了。从这腔调中,可以看得出他的矛盾心态:他显然完全承认自己犯了罪,但又诚惶诚恐,似乎连自己也无法相信思想罪这个词儿居然会掉到自己的头上来。他停了下来,站在温斯顿的面前,急切地问他:“你说,他们不会枪毙我吧,对不对,老兄?如果你并非真的做了那件事,仅仅是一个念头,而且这是你无法控制的念头,他们不会因此而枪毙你的,对不对?我知道他们会给我一个公平审讯的机会的。他们一定会这样做的,他们了解我过去的表现,不是吗?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你也是知道的,我虽然头脑简单,但我热心办事呢,我还想着为党的事业鞠躬尽瘁呢,是不是?判我五年就差不多了,你说呢?要么判个十年?像我这种人,在劳改场里可有用了。我这一辈子就犯这么一次错,他们该不会就这样把我给枪毙了吧?”
 
“你有罪么?”温斯顿问。
 
“那是当然有罪的!”帕森斯哭着说,还一副奴才相地看了一眼电幕,呜咽道:“党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抓无罪的人?”他那张像青蛙一样的脸平静了一点,带着几分虚伪的虔诚说:“思想罪是个恐怖得要死的东西呀,老兄。”他的语气中充满着说教的味道:“它是阴险的东西,根本防不胜防,你知道我是怎么被抓住的么?在我睡着的时候,对,这就是事实了。我如此恪守本分,像卖命一样——谁曾想到,我脑子里居然也装着这些坏思想!唉,我睡着的时候竟然说起了梦话来,你知道他们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他压低了嗓音,那表情仿佛为了健康而遵从某种义务来说脏话一样。
 
“打倒老大哥!”对,我就这样说了,而且看样子我还连续说了好几遍。老兄,不怕跟你说,我挺感激他们的,他们是及时拯救了我呀,让我不至于在这条思想罪的路上越走越远。你知道吗?将来到了法庭上,我会对他们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及时挽救了我。”
 
“是谁揭发了你的?”温斯顿问。
 
“是我那个小女儿,”帕森斯那悲伤的语调中带着某种骄傲,“她是在钥匙孔里听到我所说的话,第二天就去和巡逻队报告了。这小家伙才七岁,就这么聪明了,是不是?我才不会恨她呢,我为她感到骄傲,这也证明我对她的教育是正确的。”
 
说完,他又像之前那样开始坐立不安了,目光好几次在马桶那边游离着。后来,他突然扯下自己的短裤。
 
“对不起啊,老伙计。”他说,“我实在忍不住了,憋得慌呀。”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大屁股就一骨碌坐在马桶上了,温斯顿赶紧用手捂住了脸。
 
“史密斯!”电幕上又传来一阵呵斥声,“6079号的史密斯,不许捂住脸,牢房里是不许捂脸的。”
 
温斯顿只好把手放下来。帕森斯开始方便了,稀里哗啦地响个不停。不巧的是,排水开关坏了,牢房里好一阵子都是臭气熏天,难以忍受。
 
帕森斯被带走了。许多囚犯进了又出,神神秘秘的。温斯顿注意到,有个女人被带到“101房间”,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她浑身发抖,脸色大变。到后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带到这里来的,如果是早晨来的,那么现在就是下午了;如果是下午带来的,那么现在就是半夜了。此时牢房里有六个人,有男有女,都很安分地坐着。坐在温斯顿对面那个男人,因为没了下巴,所以牙齿看起来特别突出,像一只块头很大但不伤人的啮齿动物。他那胖胖的脸颊满是斑点,并且松松垮垮往下掉,让人很容易想到他在那藏了吃的东西。一双灰色的眼睛胆怯地盯着人看来看去,目光一旦相遇,就马上转向别处。
 
门被打开了,又带进来一个囚犯。温斯顿看见他那模样,心里掠过一阵冰凉之感。他长得一般,有点猥琐,看样子像是个工程师或者技术人员之类的。令人害怕的是,他的脸太瘦削了,活像一具骷髅。因为脸实在太瘦了,所以眼睛和嘴巴就显得非常地大,眼睛看上去像是充满了杀气,像对什么有着无法化解的仇恨一般。
 
那个男人就在离温斯顿不远的板凳上坐下来,温斯顿没有再看他,然而他那张瘦削痛苦的脸庞却在温斯顿心里异常鲜明,就像还站在他眼前一样。突然间,他明白了:那个人快要饿死了。这一点,似乎牢房里的人同时都想到了,因为他留意到了板凳上出现了轻微的躁动。那个没有下巴的人不停地盯着骷髅人打量,但很快又带着负罪感一般移开目光,不久又像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拉了回来。他开始坐不住了,终于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牢房这边,把手伸进那个深深的制服口袋里,有点不好意思地掏出一块脏兮兮的面包,递给了那个骷髅人。
 
这时候,电幕里传来震耳欲聋的暴怒声。那个没下巴的人吓了一大跳,骷髅人迅速地把手藏到背后,似乎在向全世界表明,他是不要那个没下巴的人的馈赠的。
 
“巴姆斯德!”那声音怒吼道,“2713号的巴姆斯德,把面包放到地上去!”
 
没下巴的人把面包丢到了地上。
 
“站在原地,”那个声音又说道,“脸朝门,不许动!”
 
没下巴的人乖乖遵命站着,那松松垮垮往下掉的脸庞禁不住颤抖起来。门砰的一声被打开了,年轻的警官进来站在一边,后面还跟随着一个又矮又胖的看守员,胳膊粗,肩膀宽。他站在没下巴的人面前,等警官点了点头,他就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朝没下巴的人的嘴巴上砸了一大拳,差点把他打得飞起来。他一下子从牢房这头摔到那头,倒在了马桶边下。他就躺在那里,像晕了过去,鲜血从鼻孔和口中流了出来,无意识中还发出微弱的呻吟声。他翻了一下身,用手撑着地板,摇摇晃晃地想要爬起来。从口中流出的除了鲜血和口水,还有那两排假牙。
 
囚犯们坐着纹丝不动,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没下巴的人爬回座位上,一边脸开始变得青紫,嘴巴也肿成两片红色的肉块一样,中间是嘴巴的黑洞,偶尔还有鲜血滴到工作服上。他那双灰白色的眼睛还像之前一样在旁人脸上来回看,只是目光中多了一些负罪感,好像想要弄明白,他受了这样的侮辱,别人是不是会更看不起他。
 
门又开了。警官轻轻挥了一下手,指了指那个骷髅人。
 
“101房间,”他说道。
 
温斯顿身旁有人吓得倒吸一口气,还有人开始惶恐不安。骷髅人几乎是一头栽倒在地上,双手合十开始求饶。
 
“同志!长官!”他哭着说,“别送我去那,我全都交代了,你还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坦白,全都交代,只要你告诉我,我什么都交代。你写下来,我签字——什么都行,只要别带我到101房间!”
 
终极受刑室101房间
 
“101房间,”警官说。
 
骷髅人脸色本来就惨白如纸,瞬间变了颜色。温斯顿开始还不相信,但那就是一片绿色,毫无疑问地。
 
“你想怎样对我都行!”他叫嚷道,“你们都让我饿了好几个星期的肚子了,干脆让我死了吧。枪毙我吧,把我吊死吧,判我二十五年吧。你们还想让我供谁出来?你们尽管说就是了,我全都招了,我才不管他们是谁,也不管你们会怎样处置他们。我有老婆,还有三个孩子,最大的还不够六岁,你可以把他们全都带走,在我的面前割掉他们的喉咙,我可以站在旁边看,但就是不要带我到101房间去呀!”
 
“101房间,”警官说。
 
骷髅人的眼睛发疯似的扫了一圈牢房里的囚犯,像是在寻找替死鬼一样。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没下巴的人那张被打烂的脸上。他举起自己那条瘦削的胳膊。
 
“这个才是你们应该带走的,不是我!”他大声喊道,“你们没听见他被打脸之后所说的吗?给我一个机会,我把他说的全都告诉你们。他才是反党的,不是我呀。”看守员又向前走一步,那个男人的声音演变成尖叫声。“你们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吗?”他又重复了一遍,“是电幕出毛病弄错了,他才是你们要带走的,带他走吧,别带我呀!”
 
两个粗壮的看守员弯下腰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这时候,他一下子扑倒在牢房的地板上,抓住板凳腿,像野兽一样发出无词的嘶叫声来。看守员抓住他,想拉开他的手,可他力气大得惊人,一直紧紧抓着不放。他们就这样拉着他二十多秒钟,囚犯们都静静地坐着,双手都交叉放在膝盖上,眼睛紧紧盯着前方。嘶叫声停了下来,他除了双手还抓着板凳腿,已经没有了力气再出声了。但突然又是一声嘶叫,这声音却不大一样——原来是一个看守员抬腿一脚,踢断了他的手指头。他们终究把他拽了起来。
 
“101房间,”警官说。
 
骷髅人被带出去了,他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低着头,捧着那只被踢伤的手,之前那些反抗的意志全都不见了。
 
又过了很久。如果骷髅人是半夜带走的,那么现在就是早晨了;如果是早晨带走的,那么现在就是下午了。温斯顿孤身一人过了好几个小时。一直坐在窄板凳上弄得疼,于是他站起来走动一下,电幕居然也没责骂他。那块面包,还留在没下巴的人丢下的地方。一开始,他需要费不少劲才说服自己不去看它,后来,口渴的难受取代了肚子饿,他嘴巴干得很,还有一股口臭味。嗡嗡的响声,还有那一直亮着的灯光,都给他一种晕眩的感觉,脑子似乎也一片空白。他之所以会站起来,是因为骨头真的疼痛难忍,但又需要马上坐下去,因为晕乎乎得实在难以站稳。当身体稍微感觉好一些的时候,恐惧又开始冒头了。有时候,他也怀着越发渺茫的希望,想到奥布兰和刀片。如果会给他送饭吃,那里面还是有可能藏着刀片的。茱莉亚也在他脑海里若隐若现,或许她也在某地受着苦,说不定比他还难受呢,说不定正在尖叫着喊救命。他心里想:“要是我受到加倍的苦,但能救出茱莉亚,我会愿意吗?对的,我愿意。”但这只是一个理性的决定,之所以会这样想,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应该这样做。可是他的心底并没有这种感觉。在这里,除了感受到的痛苦和预知痛苦会快来临,你什么感觉都不会有。而且,正当你受着苦的时候,你会不会为了某种原因而增加自己的痛苦呢?这个问题,他一时还找不到答案。
 
皮靴的声音又响起来了。门打开了,进来的居然是奥布兰。
 
温斯顿吃惊地站起来。奥布兰的出现太惊讶了,他完全没了戒备之心,这是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忘记了电幕的存在。
 
“他们把你也抓了?”他嚷着说。
 
“他们很久以前就抓到我了。”奥布兰的话中,带着一种温和的、几乎是抱歉的讽刺。他站到一旁去,身后出现了一个宽胸壮臂的看守员,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黑色警棍。
 
“你是知道的,温斯顿,”奥布兰说,“你就别再自欺欺人了,你以前就知道了,你一直是知道的。”
 
对,他现在明白了,他一直都明白的。但压根儿没时间想这些,他现在需要盯着的是看守员手中那根警棍,它有可能落到任何一个地方:脑袋、耳朵、胳膊、手肘……手肘!他突然倒下,跪在地上,一只手握着那只手肘,全身几乎要瘫痪了,眼前的东西都在冒黄光。真是没想到呀,一棍打下来,居然这般痛苦。黄光慢慢消失了,他看见奥布兰和看守员正高高俯视着他。看见温斯顿那扭曲的样子,看守员不禁笑了起来。刚才那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无论什么理由,你绝对不能再增加自己的痛苦了。面对痛苦,你只会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停止痛苦。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肉体承受痛苦更难受的事情了。“痛苦面前,逞不了英雄,没英雄可言。”他抱着那只受伤的手,在地上翻滚着,心里一遍遍地想着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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