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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财主底儿女们 > 财主底儿女们_路翎_小说全文 上部 第一章(4)在线阅读
郭绍清向蒋少祖点头,坐了下来。蒋少祖小心地坐了下来。郭绍清悄悄地开始抽烟,他们沉默着。女主人喊仆人倒茶,然后踌躇地站着。一种苦恼的思索显露在她底敷着脂粉的瘦脸上。她认识蒋少祖,但不认识郭绍清。她底丈夫在早晨告诉她说,这个约会是很重要的,此外她便一无所知。对这个重要的来客表现了热烈的殷勤之后,她便有些苦恼起来,怨恨她底丈夫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她化了很久的时间考虑着是否要给郭绍清介绍蒋少祖。假若是在交际场所,她是无需思索的,但目前的情况显然不同。她没有决定应该怎样。在智力不够的时候,她用行动来决定;她是忧愁地站着的,使蒋少祖在他底大的兴奋中注意到她底戴着钻石戒指的洁白的修长的手指——现在她伶俐地笑了起来,走了一步。“这位是蒋少祖先生!”她带着贵妇人底风度说,“这位是郭先生!”客人们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蒋少祖眼睛笑着,看着郭绍清。女主人对自己满意了,轻盈地走了进去;在门边回头看了一眼。“我们见过。”郭绍清简单地说。蒋少祖表情严肃,倾身向前。同时他想到,像女主人这样的妇女,和丈夫生活在完全相异的世界里,对于他底朋友是一件苦恼。先前,在观察房间的时候,他怀疑他底朋友底人生兴趣,但现在,因为郭绍清底来临,他就特别同情,特别怜悯这个朋友了。但这种同情,像常有的情形一样,是含着敌意的。虽然蒋少祖明白围绕着这个朋友的复杂的一切,并明白他底处境底艰难,知道他是值得尊敬的。但蒋少祖却选取了那种基督教似的态度:他是宁愿同情,并且怜悯他底朋友的。他眯着眼睛凝视着那张山水画,他怜恤他底朋友是在世俗的权势面前屈服了。他底表情里有着一点感伤。在他底这种诗歌般的心境里,郭绍清就成了世俗底权势底象征。他不觉地叹了一口气。带着一种奇特的谄媚,他希望郭绍清,这个世俗底权力,能够懂得他底这一切。“我常常能够爱人们,因为理解,就是爱;我很容易原谅一切,我知道这是我底弱点。”蒋少祖甜蜜地想,眯着眼睛看着郭绍清,后者在安详地抽着烟。“我理解你,你以为你是权威,我却明白你底可怜的内心……你是这样一个,好像是很沉着的人,你不知道你只是一个工具,唉,我们可怜的人类啊!”郭绍清拿开纸烟,向蒋少祖淡淡地笑了一笑,蒋少祖底这一切怜悯和轻蔑就都消失了。蒋少祖想:这个笑容是什么意义。“这个家伙把自己膨胀得如此之大,他希望我先开口。但是我要明了,我是不能被任何东西动摇的。当心这一批可恶的年青人!”郭绍清想,不觉地淡淡地笑了一笑。“我想我们应该理解别人,理解一切。”蒋少祖,顺着他自己底思索路线,说;好像他和郭绍清很熟识。经历了热情的思考,他的确觉得他和郭绍清很熟识。他是平静地说了这句话的,但刚说出口,就感到热情底袭来。“这个傲慢不逊的青年!”郭绍清想,淡淡地笑了一笑。但即刻便露出一种欢悦的、活泼的态度来,好像他是非常的热爱蒋少祖。这种态度使蒋少祖短促地迷惑了。
 
“近来好吗?”郭绍清用他底温和的、悦人的声音说,“我们还是三个月以前偶然地见到过……我读过你底文章!”他紧紧地接着说,他底眼睛灿烂地笑着。“没有什么……”蒋少祖小声说,脸红了。郭绍清底温和的、可爱的态度是使蒋少祖迅速地跌落到低劣的地位上来了。虽然他,郭绍清,是这样的温和可爱,但总显得优越;他自己练达地掩藏这种优越,因此这种优越就更雄辩。他很懂得,在他底地位上,和一个青年雄鸡似地对立起来,是不值得的:这些青年,是正在渴望着这种雄鸡似的对立。“日本人放几炮,弄得我们多头痛啊!”他说,兴高采烈地笑了起来。“我要使他明白那庄严的一切。”蒋少祖想。但他却说了别的。他说:“是的,是的,我们都觉得。”并且露出了困惑的、谄媚的微笑。郭绍清笑着。“张东原他们,是没有实际的工作可作的!”蒋少祖说,觉得郭绍清底微笑向他问了这个。“现在又不能研究哲学!”他加上说。他希望讽刺,但他底声调过于呆板。于是他困惑地皱眉。“是啊!”郭绍清说。蒋少祖望着他,他脸上的那种安静,使蒋少祖有些愤恨。于是,在攻击了张东原之后,蒋少祖希望进一步地表示自己底独立性。“罢工委员会底事,我不能同意……我觉得,”蒋少祖红着脸说,“对于真理,我总是敬重的!”他说。他觉得他已经严厉地批判了郭绍清。郭绍清严肃地沉默着。“郭先生到这里来,是不是为了那一千枝枪?”蒋少祖问,眯起眼睛。“我正要跟你谈这个。”沉思了一下之后,郭绍清低声说。他抛开烟头,搓着手,露出精力来。他底脸严厉,在沉默了一下之后,又重新变得温和。显然他希望给蒋少祖一种印象。他说,在这一千枝枪上面,他正需要蒋少祖底帮助。“我怎么能够帮助呢?”蒋少祖怀疑地、生怯地说。郭绍清不答,友爱地望着他。“啊哈,当心他底圈套!”蒋少祖想,眯起眼睛来。“他用权力、虚荣来激动我!他想收买我,一如他收买这里的这位主人!但我是蒋少祖!”他想。“但是,郭先生,对不起得很,这一千枝枪,正是我底目的。”沉默了一下之后,蒋少祖傲慢地,困难地说。“你拿它们去做什么呢?”郭绍清平静地问。“打敌人。”蒋少祖高贵地说。“你有人么?”“我有。”“那么……我们联合地组织起来,怎样?”蒋少祖,灼烧着,变得像雄鸡了。他不屑回答这个平凡的问题。他因激动而发白,在沙发上疲乏地躺着。“我们应该明白大势!”郭绍清激动地笑着说。主要的,郭绍清是被蒋少祖底傲慢激动了起来。于是他们中间的情形就变得不愉快了。郭绍清竭力显得平和,弯着腰,碰触蒋少祖底手臂,低声地说着;然后搓着自己底手,愤怒地笑着。蒋少祖愤怒地、痛苦地笑着,躺在沙发里。“蒋先生,在大敌当前的时候,应该顾全老百姓底利益。你自己刚才说过张东原是怎样的人。在我们这方面,我们最痛恨那种自私,那种幻想!”郭绍清说,愤怒地笑着,拉着自己底衣袖。“但在这一千枝枪上面,我无论如何有优先权,王学植先生不能出卖朋友的!”蒋少祖说,严厉地称他底朋友为先生,在沙发上坐直。
 
“我不懂得你这青年何以如此顽固!”郭绍清说,迅速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我的确顽固!我只爱真理……”下面的话是:“我反对独断,我反对机械、麻木,我反对对人性的残酷的污蔑!”但他没有能够说出来。他站了起来,轻蔑地笑着,看着郭绍清底背影。在愤怒里蒋少祖感到大的欢乐:他和权力宣战了。这时主人王学植迅速地推门进来,诧异地盼顾,并且匆促地笑了一笑。这是一个瘦小的、焦躁的人。郭绍清谦虚地向王学植鞠躬,并且温和地、友爱地笑着。蒋少祖迷乱地笑着,他不懂得这个人底表情何以能够变得这样快。郭绍清显得谦恭而可爱;他灿烂地笑着,小心地坐了下来,显得温良而优雅。他并且向蒋少祖温和地笑,好像刚才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我们刚才为那一千枝枪……”蒋少祖骄傲地说,站着不动。“枪!枪!枪!”王学植跳了起来,愤怒地叫。“汉奸破坏了,破坏了,真是王八旦!”蒋少祖快乐地笑了一笑。“郭先生,请喝茶。”主人恭敬地说,郭绍清欠了一下腰。郭绍清皱眉,严厉地看着蒋少祖。“再见!”蒋少祖冷淡而愉快地说,向他们鞠躬,拿起帽子,走了出来。“官僚,权威,权威,官僚,投机,出卖!但是又在太阳下面行走,我觉得愉快!”蒋少祖想,走过充满了阳光的走廊。“是的,可怜的人类啊!”他想。蒋少祖接着到印刷厂去。他是那样的兴奋,以致于忘记了他为什么要到印刷厂来。他觉得到这里来是愉快的。印刷厂里除了一个办事员和一个在打扫着院落的工人以外没有别的人,四间房子完全寂静着。蒋少祖听着街上的缥缈的人声,继续想着和郭绍清的会面,在房间里坐着。阳光从肮脏的玻璃窗上照进来,照在狼藉着的废纸上。蒋少祖因某个思想而笑了一笑,然后更严肃。“这个民族是在进行着怎样的战争啊!这个民族是在进行着怎样的战争——多么辉煌,多么复杂啊!……我,能够胜利!”蒋少祖想,站起来。在凌乱的纸张中间徘徊。这时一个文弱的、相貌忧愁的军官走了进来。这个军官衣著不整齐,没有佩符号,左手裹着浸着血的纱布。“张东原在这里吗?”他焦灼地、忧愁地喊。“不在。”蒋少祖说,走出房。“哦,是你!怎样,你也下来了吗?”“我有一点事。”军官忧愁地笑着说。“你看战事会怎样?”蒋少祖问,没有觉察到对方底心情。军官坐了下来,沉默着,阴沉地看着玻璃窗。“我们用步枪打飞机。”他严肃地,疲乏地说。然后是长久的沉默。蒋少祖笑着,怜悯地看着他底文弱的身体和文弱的、忧愁的脸,这一切是和他身上的军服完全的不相称——至少蒋少祖觉得是如此。军官突然站了起来,轻轻地在房里徘徊着。蒋少祖带着更显著的同情看着他底不健康的身体。“我是来托老张带点东西给我妹妹的……”军官说。“光是十九路军,不能担负这个大的责任。”他说。蒋少祖沉默着。“是的。”蒋少祖感动地说,垂着眼睛。军官站住,沉思着。然后向蒋少祖恍惚地点头,说再见,走了出去。“是的,‘我们用步枪打飞机’,多么悲痛的声音!”蒋少祖想,“郭绍清们是不是能理解中国底军人底严肃的内心!他们能否理解这个民族底严肃?是的,他们底生活是那样的狭小,完全是一种苦闷的形式!”
 
蒋少祖想,笑了一声。像很多人一样,蒋少祖严肃地体验到自己底内心生活,认为别人缺乏这种生活。蒋少祖往外走,在院落里遇见了张东原。这是一个身体极高,极瘦的,有着大的嘴巴和锐利的小眼睛的人。这双眼睛永远在窥伺着,很少向它底对象作直接的、坦率的凝视。这个人,有着傲慢的、感情的气质,常常要哄笑;嘴巴大大地张开,发出刺耳的、宏亮的声音,而小的眼睛快活地闪瞬着。这种笑声是对于全世界的一种浮薄的傲慢;它不是欢乐的。在这种哄笑里,这个人就享受着他底唯一的快乐了。而在静默的时候,焦躁和忧伤在他底脸上闪显;他静默着,运动着他脸上的皱纹,夸大着他底苦恼。然后这苦恼又疾速地被哄笑代替了。这个人,对自己底那些热情,是尽量地夸张、极端地轻信;对别人,则是极端地怀疑。他是那样地容易冲动。蒋少祖知道,在战争期间,他已经哭过两次。蒋少祖已经有三天没有碰见他。在这些日子里面,蒋少祖对这些人的感情和思想已起了变化。他常常经历到那种他以为是自由而神圣的孤独感,他认为他和这些人就要分离了。这个内心经验是严肃地完成的:他,蒋少祖,爱真理;为了真理才接近这些人,所以也当为了真理而离开。张东原已经听到蒋少祖对他的讽刺和批评,开始对蒋少祖怀着敌意。想到自己以前是那样的爱着蒋少祖——他以为是这样——他有些伤心;他认为他是非常的伤心。于是他底这种敌意,就变成了一种侠义的行为,像他所有的行为一样。蒋少祖是有着严肃的、兴奋的心情,高兴遇见他。蒋少祖冷淡地告诉他说,某某找他,到他家里去了。蒋少祖冷静地站着,希望张东原能够明白他底坦直的、严肃的态度。“没有关系,他会等的;我正要找你。”张东原说。蒋少祖沉默着。他们走进房,坐了下来。张东原把皮包放在膝上,看着窗户,又看着纸张;但实际上他是看着蒋少祖。他向蒋少祖疾速地瞥了两眼,露出了一个苦恼的、严重的表情。“听说你去找枪,结果怎样?”“汉奸破坏了!”“详细情形呢?”“没有听说。”“啊!啊!”张东原点头,压了一下膝上的皮包,露出权威者底冷酷的表情来。然后是痛苦——他意识到自己是在为中国而痛苦。蒋少祖以透明的眼光看着他。“但是——郭绍清弄去了吧!”他说,快意地眨眼睛,于是突然地哄笑起来,仰到椅背上去。“没有听说这回事。”蒋少祖冷淡地说。张东原快乐地又笑了几声,充分地感觉到权威。“郭绍清!”他愤怒地、刻薄地说,在椅子上骚动了起来。
 
“我要彻底地打击他们!”他兴奋地大声说,颤抖着。蒋少祖,在此刻的冷静中,判断在自己底面前的是一个可怜的人,感到快乐。“我绝对地不赞成组织义勇军而被人利用!我准备在前方组织一个战地委员会,”张东原确信地大声说,“把战区附近的农人工人商人武装起来,成立一个新政权的基础!”“是的,很好!”蒋少祖说,狡猾地笑着,希望张东原继续吹牛下去。“而我要用这个来打击他们!不是吹牛皮,没有人能找到这种关系!”张东原兴奋得发冷,大声说,瞥了蒋少祖一眼。正是因为明白蒋少祖底恶意的怀疑,他底牛皮才吹得这样大:“而且我准备实现我底市民抗日政府的主张,老实说,没有人能够提出我这样的主张来!对那种骑墙派,我是深恶痛绝!”“但是,有时候,中立可不可以?”蒋少祖,明白张东原是在攻击他,笑着问,因为张东原曾经发表文章声明自己底中立。“《战旗报》和《红旗》都在攻击我底社会民主党底政治主张,但是没有攻击你们!”张东原大声说,显然因被攻击而觉得荣耀。蒋少祖,在狡猾的用意下,赞美地笑着。“所以他们欢喜说,中立并不存在。”他说。“老兄,你要知道,中立是时间性的!”张东原,在权威的欢乐里面,忘记了攻击蒋少祖,或许正因为要攻击蒋少祖,欠着腰,伸长颈子,向蒋少祖耳语起来。好像他所说的,是大的秘密;好像他和蒋少祖很亲密。蒋少祖笑着点头。“老兄,说来话长!”张东原愤恨地说,“在江西各地的农民运动建下来的基础,被方志敏屠杀破坏!在湖北讲习所的干部,被毛泽东弄进监牢,而北方又被官僚破坏!现在呢,就是这样的文化垄断!叫人笑,叫人哭!啊,自由自由!”“我听你说过。”蒋少祖冷淡地说。张东原锐利地看了他一眼,露出冷酷的表情。“好的,再谈!”他说,站了起来。“我是不怕别人破坏的!不管他怎样投机,怎样有势力,我是穷光蛋,又是小百姓!”他发出短促的哄笑,向外走。蒋少祖,在这个攻击下,露出轻蔑的表情。
 
“我希望你底政府成功!”他讽刺地说,艰难地笑着。张东原站了下来,毫不思索地发出短促的哄笑,随便地点头,走了出去。“招摇撞骗的东西!”蒋少祖想,往外走,发现心里有苦闷的感觉,站了下来。“有人严肃地工作,有人盲目而机械地服从。有人在炮火里面死去,有人荒淫无耻,招摇撞骗!到了现代文明底岔路口了!”他想,懒洋洋地走过空旷的院落。那个打扫院落的工人,扶着大的扫帚,站在那里痴想着。……四十九路军底行动,实现了这个民族底意志。而在战争期间暴露出来的政治斗争,表明了这个战争底意义。二月二十九日,中国军在各种压力下撤退。三月三日,由政府宣布停战。于是原来的生活迅速地恢复。经过更多的时间,中国人就更能明白这个短促的抗战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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