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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财主底儿女们 > 财主底儿女们_路翎_小说全文 上部 第一章(5)在线阅读
蒋少祖家里搬来了逃难的朋友。但他不常在家,因为这些朋友,尤其是一位太太令他厌恶。这位太太丑陋而粗暴,是某个书店老板底妹妹,她底丈夫是因为一个编辑的位置才娶她的。他们经常地在房里唱戏,打牌九,使蒋少祖烦恼不堪。战争结束的这天,蒋少祖在跑了一些地方之后,去找王桂英。在这一个月中间,他们只见过一次面;蒋少祖问她对工作是否满意,她底回答是肯定的。不知什么缘故,蒋少祖对这个回答感到不满。王桂英和一个朋友住在她底回了南京底大哥所留下来的舒适的房子里,每天到战时伤兵医院去工作。这个伤兵医院,像这次战争里的每件工作一样,是在复杂的政治环境里面组织起来的;但它本身,在艰难的工作里面,却热烈而单纯。一些男女们底自动的服役,产生了良好的结果。王桂英,在这个组织里面,和周围的空气调和,心情很单纯。她不懂得组织方面底复杂的、艰难的情况,她认为这个组织是极坚强的。她依赖,并且崇拜它。她底周围的那种献身的精神,深深地感动了她;因此她以她底同伴们底友谊为荣。医院里面的人们,特别亲切地体会到战争底痛苦和战争底热望,因此对于战争底结束感到惊愕。政治界底人们,每天都认为战争会迅速地在妥协中结束,在焦躁中生活着;但实际工作里面的人们,尤其是热情的青年男女们,在他们底宗教般的心情中,认为战争将无限地展开,无限地延长。王桂英,和她底同伴们一样,被热诚的献身和单纯的工作感动,未曾想到在她底周围存在着的各种实际的力量。伤兵医院底艰苦的处境增强了那种宗教般的情绪。王桂英底幻想飞得很远,不时有狂喜的情绪。她觉得伟大的时代已经来临,她觉得她底工作是神圣的,她将要做一切。每次走进肮脏的病房,看到那些痛苦的,苍白的伤兵们的时候,她心里总有这种感情。那些伤兵们愈痛苦、愈可怕、愈不幸,她底感情就愈甜美。她觉得这样地遗忘,并且轻蔑蒋少祖——她心里的那个蒋少祖,是最好的。辛勤的、苦重的工作,王桂英变得苍白而消瘦。但她觉得一切都愉快;在遥远的后来,她确认这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间。上海底富人们底残忍,药品底缺乏,以及病房里的可怖的情况,未曾妨碍王桂英和她底同伴们底兴奋的、良好的心情。这个临时医院里,原来有三位医生,其中的一位出发到火线上去,在炮火下牺牲了。这是一个身体衰弱的,冷淡的人——王桂英觉得他冷淡。第二位在劳苦的工作里病倒了。现在只剩下一位,照护着一百多名伤兵和病兵。王桂英最后才知道,在炮火下牺牲的那位医生,和剩下来的这位医生,是有着政治信仰的。王桂英好奇地注意到,在同伴底死讯传来时,剩下来的这位医生并无特殊的表示。这是一个胖大的、好性情的人,喜欢幽默。在企图和他接近时,王桂英注意到,他底幽默是一种防御。这位医生底献身,他底沉默的、温和的态度,他底严肃的幽默,加强了医院里的那种宗教般的情绪。从这个人,王桂英觉得这个医院要在世界上永远存在。
 
在这种浪漫的幻想和宗教的虔敬里,王桂英简单地回答蒋少祖说,她满意她底工作。战争结束的前两天,王桂英从夏陆那里知道了医生们底历史,对医生们发生了无限的同情。从下午到夜里,王桂英自动地随着这位医生工作。看着他底弯在伤兵们身上的胖大的身躯,王桂英希奇地想到,一个医生,怎么能够有信仰。夜里四点钟,医生离开可怖的病房。王桂英疲乏而昏沉。医生,因为过度的疲劳,几乎在门槛上绊倒。王桂英在他已经站稳以后惊动地去扶他,他向她笑了温和的、疲乏的笑。王桂英怜悯地看着他,同时想到,这个人,是有信仰的。王桂英几乎从未想到蒋少祖是有信仰的,但频频地想到医生是有信仰的。她惊动地、怜悯地看着这个医生,好像企图看出来,在这个人底身上,究竟哪一部分藏着那个叫做信仰的东西。“吴医生,您要喝开水吗?”王桂英,觉得对方已经发觉了她底目光,问。医生迅速地摇头,好像开水是什么可厌的东西。他们昏沉地沿着潮湿的、昏暗的走廊走去。“你今天还要回你住的地方吗?”下楼的时候,医生问。“要回去。”“夜很深了啊!”“路很近。……我喜欢夜里走路。”医生沉默着。“吴医生,张医生的家住在镇江吗?”王桂英问,提起死者。在幽暗的光线下,王桂英看见医生底疲乏的胖脸上有了深刻的感情。显然的,在苦重的职务后,在这样的深夜里,医生乐于听见一个单纯的女子提及死者。“他家里有些什么人?”“一个太太,还有两个小孩。”医生说,悲哀地笑着。“啊,多可怜!”“再见!”医生说。王桂英底疲乏已经消失了,她踌躇地站了一下,兴奋地往外走。但没有多久又回转,因为忘记了围巾。她特意走过左侧的院落。冷风吹着。她看见房里有灯光,医生伏在窗后的桌上专心地写字。她站了一下,听见楼上有野兽般的、可怖的呻吟。王桂英含着眼泪走出门。这是感激的眼泪。战争结束,房主驱逐医院。这是一座两层楼的堆栈,主人是上海当地的有势力的人物。在战争期间,医院里的忙碌的人们损害了栈里的残存的、打包的货物。蒋少祖来的时候,医院正接到解散的命令;遣散的工作已经开始。这个命令使大家底心情完全改变。这些男女们,对战争底结束感到夫望,在这个命令下失去了忍耐,变得阴沉而愤怒。是晴朗的日子。蒋少祖在路上得到了新鲜的感情。蒋少祖想到,战争已经结束,他可以沉思一下,开始新的努力了。战争已经结束,街上的忙碌的、时装的男女,疾驰的车辆,以及奔跑着的、锐声唱歌的小孩,给了他以生动的印象。蒋少祖走近医院时,正遇着舁床抬着一个头部完全包扎的兵士出来。这个兵士觉察到了晒在身上的太阳,动弹着四肢,在呻吟。接着又是一个。第三个是一个断腿的兵,破烂的衣服上布满了泥浆水和血污,那只完好的腿,显然比断了的腿更痛苦,可怕地痉挛着。他没有呻吟。但睁着迟钝的眼睛,无血的、收缩的脸在打颤。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失去了什么。蒋少祖脱下帽子,静默地站下,让舁床通过。然后他向内走,眼里有泪水。有人在院子里高声咒骂什么,但蒋少祖没有听见。他觉得他心里有了一个热烈的、静穆的东西。他慢慢地、轻轻地上楼。
 
有两个穿灰布棉大衣的女子跑下楼,接着,一个工人模样的有须的男子扶着一个衰弱的、断手的兵士下楼,他站下让路。那个衰弱的、断手的兵士奇异地微笑着,好像对某件事情有些抱歉。“他们打完了!”他低声说,衰弱地、抱歉地笑着。“你当心!活生生的让人家骗你!”有须的男子回答,愤怒地看了蒋少祖一眼。蒋少祖走进病房。没有看见王桂英,不知道谁是负责人,他向内走。外面的一间已经搬空,地上狼藉着血布和稻草,蒋少祖谨慎地、不安地穿过走道,走向另一间,那种浓浊的,药品、血污、和堆栈底酸气相混合的气息更重,他听到了动物的、痛苦的呻吟声。伤兵和病兵分成两列躺在凌乱的稻草里,有人在中间走动。这个房间里居然容纳了这么多的兵士,令蒋少祖吃惊,蒋少祖不能明白他们是怎样睡下去的;他们没有翻身的可能。各处有呻吟。左边墙角有呼唤母亲的惨厉的声音。右边有一颗头抬起来,用愤怒的、痛苦的目光向左边搜索。蒋少祖踮着脚走过去。这个呼号的兵开始哭泣,用手挖墙壁。蒋少祖突然想到,既然在人类里面有着这样的绝望而可怖的境遇,那么这种境遇便很可能即刻就落在自己身上。他苦闷地想到,为什么自己一向没有感到这个。不解决这个为什么还能生活。蒋少祖看到,在那个号叫的兵士旁边,躺着一具僵直的尸体。蒋少祖全身发冷,觉得自己底血液已经凝结。在死人底另一边,躺着一个年青的、肩部受伤的兵。这个兵抬起手来,向蒋少祖微笑,显然不肯承认自己底恐怖。阳光衰弱地从天窗射进来,增加了这种惨厉。“他死了!”年青的兵士说,恐怖地笑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右边墙角,有人暴怒地喊。蒋少祖脸打抖。是的,他死了。是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是的,全上海底富户,对他们底为祖国而流血的兄弟们如此残忍!那个胖大的医生带着怒容走了进来,在他底身边,是一个憔悴的中年女子。蒋少祖指他们看死人,他们站下,沉默很久。“可怜……为了……谁?”女的说,哭了一声,去扶那个哭号的兵。但她立刻便放弃了这个无用的企图,快步跑了出去。“什么都没有,而上海是很有钱的,同志,这是仇恨!”医生说,苍白的,浮肿的脸上有愤怒的笑容。蒋少祖听说过这个医生,严肃地看着他。“搬到哪里去?”他问。“总不会是大街上。最好是大街上,我说,同志!”医生说。蒋少祖感到亲切:医生和他很亲切。医生蹲了下去,温和地低声说,话,把那个号叫的兵扶了起来。蒋少祖悄悄地往外走。觉得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他;觉得犯罪——他,蒋少祖,穿得这样好,有着一切,从孤立无援的、濒于绝望的、为这个民族流了血的兄弟们身边逃开。一辆无篷的卡车在门前停下,有人跳下来,愤怒地说着话。蒋少祖站住,看见了王桂英。王桂英跳下车子,拍着大衣上的灰尘,向身边的身材修长的女子快乐地笑着说了什么——蒋少祖觉得她是故意如此——向蒋少祖走来。王桂英兴奋而严重,走向蒋少祖。蒋少祖,在痛苦的心情里面,沉默着。
 
王桂英仍然在紧张的,兴奋的情绪里面,周围的一切使她骄傲,蒋少祖底出现给了她底工作以新的、庄严的意义。她不能感觉到蒋少祖。“我到这里来看看。”蒋少祖平淡地说,企图打击她底兴奋。王桂英匆促地笑了一笑,然后转身向她底同事大声说话。蒋少祖冷淡地微笑着。“我们很忙。”她向蒋少祖说。“是的,我知道你——但有什么用?”蒋少祖底眼光说。“你们怎样?”他从齿缝里问。王桂英觉得他在愤恨她。“我们被解散了!马上就要完了!我们用汽车送去。”王桂英冷淡地说。“好,有空来玩。”蒋少祖点头,骄傲地走开去。王桂英短促地站着不动,脸上有恍惚的微笑。她突然明白了蒋少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是不重要的、遥远的。那位因逃难而暂住在蒋少祖家里的书店编辑先生梁实如九点钟才起来。假若不是睡在地板上妨害走路,他还要起迟些的,因为他夜里睡得很迟,他有迟睡的习惯。矮胖的,面孔狡猾的编辑先生起来后,便伏在自己底红色漆皮箱子上整理标准国语教科书底原稿。这个稿子他已整理了战争底全部时间;他底这种心情很使大家钦佩,在战争里他更会嘲笑,显得极安闲,除了整理这部稿子外便唱戏,说笑话,打牌九。他屈膝蹲在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里,用红铅笔在稿页上划一些字,并且吃力地念出声音。他底丑陋的太太被另一位太太闹醒,看见他又在弄稿子,愤怒地皱眉。太太嫌恶梁实如底这个工作,好多次声明要把这些稿子烧掉。显然她觉得因为这,她才没有愉快的生活的。另一位太太开始攻击梁实如,讥讽他贪财。丑太太披上皮衣,走向梁实如,夺下他底稿子。因为她要从箱子里取东西。丑太太披着衣服动手梳洗,在房里走动,头部凌乱,脸上有厌恶的表情。另一位太太,娇小的太太要梁实如唱戏。梁实如在衣裳上擦手,狡猾地看洗脸的太太。“你唱,你唱吧!”丑太太大声说。在娇小的太太面前轻蔑地表示了对丈夫的威严。梁实如笑,坐了下来。终于他选了一个没有被注意的机会唱起来。娇小的太太披着大衣,露出了她底粉红色的衬衣,走进内房,又走出来,拍手看着梁实如。她对梁实如夫妇怀着嫌恶,她用这些行为来发泄她底嫌恶。梁实如开始和这个太太接龙时,有名的情书圣手和恋爱小说家赵壁冬和夏陆上楼。赵壁冬狡猾地笑着看太太们。丑太太很喜欢赵壁冬,兴奋起来了。这个赵壁冬,被这些太太们宠爱,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在战争中间还恋了三次爱,带女友上咖啡店。实在说,太太们批评他没有道德,而他底小说诲淫;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宠爱他。这个年青人穿着合身的旧西装,长发,有高鼻子和苍白的、机智的脸。他们开始推牌九。在战争期间大家很穷,所以每次以四角钱为度;娇小的太太坚强地保卫着这个原则。陈景惠在房里写信,没有参加。夏陆想不参加,但心情很乱,终于坐了下来。夏陆已经听到临时伤兵院被解散的消息,以为王桂英会在这里。她底这个工作是他介绍的,所以他想和她谈谈。发觉她和蒋少祖都不在,他感到失望,扰乱起来。含糊地问了陈景惠后,他坐下来参加打牌九:每次都输。蒋少祖这时走进来,向大家点头,走进房,然后又走出来,站在旁边看着。
 
“你哪里去了?”夏陆问。“吴先生那里。”“啊,那个家伙,”胖子梁实如大声说。“你这是恶魔派!”他大声说,因为娇小夫人夺他底钱。“吴先生说,中国军队是恶魔派,日本军队是古典派!……不,六毛钱我决不来,赵壁冬!”娇小的夫人高声说;“我们顶多四毛,不像你。好的,胖子,你点?”“我决不告诉你!”胖子狡猾地说。“好的,浪漫派做庄,看你的!”丑夫人兴奋地说,并且拉拢皮衣。梁实如怀疑地看了她一眼。赵壁冬含着笑容指胖子,掳起衣袖来。于是他摆开腿,含着懒意的、嘲笑的表情动手砌牌。然后她点燃香烟,以明亮的、淡漠的眼睛看着大家。“不要失恋!”丑夫人大声说。“这要看。”赵壁冬说,“我们瞧瞧看,一块钱怎样?”“不许,太大!”丑夫人叫。赵壁冬挥开长发,嘴部有狡猾的笑纹,轻蔑地看着大家。娇小的夫人是努力捍卫原则的,但被丑夫人底叫喊激动了嫉恨。于是不再是开玩笑了——这里面有了某种严肃的、阴沉的东西。娇小的夫人轻蔑地笑,看定赵壁冬。“好吧,看你,就一块!”她说,豪爽地放弃了她们底原则,因为丑太太保卫它。她摔下一块钱去。瞥了丑夫人一眼。丑夫人迅速地放下钱,看定丈夫……。梁实如迟疑了一下,狡猾地笑起来,声明退出。赵壁冬闭起左眼,用右眼看他,然后看钱。“夏陆,你那是两块是一块?”他笑着问。“呵,我放错了!……”夏陆不安地说,收起一块。赵壁冬衔着烟,闭起左眼分牌。“我的!”他说,欠腰看桌面,然后放下自己底牌。他发出笑声,伸手掳钱,丑夫人粗声叫起来,打他底手。他求恕地微笑。“这次非叫你!”娇小的夫人兴奋地高声说:“两块如何?”她摔下两块。丑夫人迟疑,笑着,依然押了一块。但夏陆却跟着押了两块。大家沉默着。赵壁冬优美地分牌。“你输了,好太太!”他说,仰起狡猾的、苍白的脸。“胡说!”“你看!”“不,先看你底!……啊,不,你有鬼,赵壁冬,我只押一块!”娇小的夫人发笑,叫,但猛然脸红。她夺起一块钱又摔下,好像烫了手。赵壁冬快乐地看着她,她脸红,眼里有痛苦的、羞耻的泪水,翻起衣领。夏陆激动,看着蒋少祖,同时轻蔑地推自己底钱给赵壁冬。蒋少祖在笑。忽然他挤开梁实如,坐了下来,笑着伸手取牌。“我做做庄看。”他说。“浪漫派,你押多少呢?”他懒散地问,懒散地笑着,霎霎眼睛。这种神情使他底脸很不寻常。他底脸苍白,在懒意的笑容下藏着某种热情底冷酷和恶意。他点起烟,他底半闭的眼睛在烟里颤栗。赵壁冬放下两块钱,笑着看他。蒋少祖轻轻地提衣袖,打开自己底牌。
 
“你们放开来,啊!”他压住牌说。“你赢了,浪漫派!”他用特别温和的声音说,推过钱去。“这次如何?”他笑着含着女性的妩媚,问。“赵壁冬应该下五块!”夏陆哑声说。“遵命!”赵壁冬放下钱,向太太们笑。蒋少祖面容特别温和。他含着奇异的、强大的欢喜开牌。他又输了。“恭喜你,啊!”他笑着说,欢喜地摔过钱去。他底对这个人所怀的厌恶和胜利的骄傲使他显得特别温柔:他底苍白的脸上有光采。显然他以输钱为欢乐。娇小的夫人严肃,皱着眉,不再下钱。沉默来临。蒋少祖感激地、温柔地看了她一眼。“怎样,再……?”“不,我们不来了罢!”夫人打断他,恼怒地说。蒋少祖盼顾,站了起来,眼里有了冷酷的、憎恶的光芒。他假笑着走进内房。陈景惠走出来,怀疑地看着大家。接着蒋少祖走出,面容严厉。未看赵壁冬。“走,我们去吃一点东西。”他低声说。“我,我请客。”夏陆快乐地笑着说,不看赵壁冬,向前走。赵壁冬向丑陋的太太嘲讽地笑着耸肩,大家沉默地走下楼梯。丑太太在楼梯上拖住梁实如,向他笑,要他替她扣好皮袍底领扣,并问他她脸上的脂粉是否均匀。黄昏的时候,娇小的太太和编辑先生夫妇搬走,陈景惠出去看朋友,蒋少祖和夏陆有了一次长谈。谈话是意外地生动起来的。最初,他们都觉得自己底心情恶劣。他们都认为对方底思想与战争底结束有关,而对于这个,由于在恶劣的心情里面的矜持的情绪,他们认为是无可谈论的,就是说,他们都觉得自己认识得最深刻,因此最苦恼。夏陆提到那个伤兵医院。蒋少祖故意地不理会这个题目,谈到未来。对于中国底未来,夏陆抱着大的热情,而蒋少祖却用怀疑的口吻提及,于是他们开始辩论。夏陆兴奋地大声说话,蒋少祖了解地,但激躁地笑着看着他。他们互相做手势阻拦对方,表示自己对于对方所说和所要说的已经知道。并且深刻地想过。谈话沿着曲折的路线进展,在谈到战争中间的某些事故的时候,他们体会到回忆底愉快的情绪。于是谈话以笑话为中心,他们觉得一切都是可笑的。有些他们认为可笑的事,他们重复地说了三次或四次;他们所强调的那些要点为什么是可笑的,只有他们自己能够明白,这个不自觉的回忆工作完结,他们沉默下来,有了愉快的、严肃的心情,特别亲切地意识到战争业已过去,新的生活已经开始。生活也许和战前并无不同,但他们觉得,过去的不可复返,时代已经划分,新的生活正在开始。夏陆提起了王桂英。“既然张东原那样对付我,我自然不客气的,”蒋少祖严肃地微笑着说,对以前的谈话下着结论,没有理会到夏陆底关于王桂英的问话,“我们将要分道扬镳。”他说。“王桂英,是的,我很了解她。”蒋少祖说,愉快地笑着站了起来。夏陆愁闷地笑着。“战争完了,她怎样办呢?”夏陆问。“大概还是回南京吧。”蒋少祖嘲讽地说;意识到,对于自己心里的那个王桂英,他是胜利了。心里的那个王桂英所给予的甜蜜的、忧郁的情绪,现在是被另一种甜蜜的情绪代替了。他觉得他已经看到了遥远的,悲壮的未来。他底工作和雄心将没有尽止。他,蒋少祖,在中国走着孤独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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