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门飞雪小说

原创小说连载_免费在线阅读

当前位置:首页 > 财主底儿女们 > 财主底儿女们_路翎_小说全文在线阅读 上部 第五章(3)
蒋少祖脱下上衣来挂好,在小沙发里坐下来,看着她。她在蛊惑地,嘲弄地笑着,好像她和蒋少祖是非常的亲切。“桂英,我向你辩解,为了我底忠实,我必须……”蒋少祖立刻迅速地说,移动着身体:“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是的,我不忠实,没有良心,不义,使你冤屈,我知道南京那些人底情形——你应该不原谅我,我希望你对我更残酷,因为世界残酷。”他停住了。望着地面,“孩子呢?”他低声问。
 
王桂英笑得更轻蔑,更欢乐,在白桌布上搓着手,沉默地看着他。
 
“她怎么这样?怎么这样?可怕!”蒋少祖想。“我能忍受任何残酷,”他说,看着她。“毁坏我底家庭也可以,我是有力量承担的,因为你也承担了你底一份,”他以兴奋的声音说,“宣布我底罪恶也可以,我不怕社会——我自信有力量支持!”他说,看着黄绸屏风,浮上了冷笑。接着他沉默很久。“那么,告诉我,一切怎样,孩子呢?”他迅速地瞥了她一眼,用温柔的低声说。
 
“死了——我杀死了她!”王桂英嘹亮地回答,迅速地举手"傲艘幌铝常θ菝挥欣*开。
 
蒋少祖做出了强烈的,激动的表情。从王桂英底表现,他已经料到了要得到这一类的回答,但他仍然做出了强烈的表情,因为相信这是必需的。
 
“怎样,真的么?”他难受地、诚恳地问,下颚颤栗着。“我不骗你,蒋少祖,我从来不骗你!杀死了!——我不能让她活在这个世界上,杀死以后,我就来上海!”她底呼吸变得急迫了,她底声音有些颤抖,她笑着那种痛苦的、讽刺的微笑。
 
蒋少祖痛苦地看着她。但同时感到重担已经卸下了。他的额上的皮肤颤栗地向上游动着。
 
“桂英——怎么……你居然……啊,是我!”他嘶哑地说,低下头来。“桂英,罪恶!怎样,究竟怎样……你请说详细!”
 
他说,在痛苦已经不确定的时候夸张他底痛苦。王桂英轻蔑地笑着盼顾。
 
“怎样?死啦!”她说,然后她迷惑地皱眉。
 
“那么,你……?”
 
“我要活!”她突然瞪大眼睛,抛下手里的火柴棒,露出愤怒的表情。“我来上海找你,要你告诉我怎样活,怎样?”蒋少祖痛苦地呼吸着,望着屏风外。
 
“你说你能担负残酷,我却不能,我身上沾满了血,我在畜牲中间杀死了我底女儿,我从畜牲中间逃出来,我又逃到畜牲底世界!我很高兴,因为又看见你,而你居然痛苦!最好你哭,但是我不哭,我看着,我杀死……”她底头突然地落在手心里。她底瘦削的肩膀颤栗了起来。
 
“桂英!”
 
“桂英,告诉我——……”
 
王桂英抬头,咬牙,愤怒地看着他。
 
“告诉你什么?我并不是来告诉你,并不是来要求你,更不是来和你——要钱!我只是来看看你,就是这样看看你!”她以燃烧的眼睛看着他。——“你舒服,出风头,有名誉,事业成功,与我何关!你痛苦,忏悔,你羞耻,与我何关!已经迟了!生命不再回转,死人不能复活,我不能再是无知的孩子,你也不能再是拯救中国的英雄!也许你是的……”她停住,因为呼吸过于急迫,“也许你是的。”她说,冷笑着,“但是我——走过去了!”
 
蒋少祖眼里有了泪水,他看着屏风。“是的,她明白——走过去了!但是我爱她,我爱她的。”他想。
 
他凄凉地说了他所想的。
 
“不可能!”王桂英坚决地回答。“你能离婚么?”她问。
 
“这要看。也许……能够,不过我要说明……”“算了吧,蒋少祖,我不过试你一下,果然如此!迟了,你要说明什么?你真看错人了,你想我是陈景惠么?”“桂英,我忍受你底侮辱。”他低声说,额上的皮肤向上颤动。
 
“吓,你!你尽可以不坐在这里呀!”王桂英盼顾着,“虚伪的东西!那么,蒋少祖,怎样?”她突然娇媚地说,笑着蛊惑的,讥讽的笑。
 
“她高兴怎样就怎样。不能沾惹她。”蒋少祖痛苦地想。但他低声说:“我爱你的,桂英。”
 
王桂英笑着看着他。他皱眉,想到他底生活。
 
“不过,当然,你不再能让我爱你。同时我也有责任。”他说,看着鞋尖。
 
王桂英意外地露出了温柔的悲凉的神情,好像忘记了一年来所发生的和她自己刚才所说的。这种神情继续了颇久,她底美丽的眼睑颤栗着。她眼里有泪水。
 
“不,不,我不要!不可能。”她想。她刚才企图用诱惑报复蒋少祖,现在她却要抵抗这个诱惑了。
 
“桂英,我明白你。我要尽可能地为你做一切。”蒋少祖忧伤地说。
 
王桂英揩去泪水,看着他。
 
“你要为我做什么?”
 
“桂英,你告诉我。”
 
王桂英坦率地看着他。
 
“蒋少祖,你明白,一切都过去了,我说一切都过去,你应该高兴。我原谅你,你也原谅我——虽然我是对的!你记着,一个女子为你不幸——我很明白,无论怎样我也再不能挽回,你记着,她为你毁灭了一切,亲手杀死……再说一次吧,杀死了她底女儿,”她痛苦地呼吸着,“好,停住。话都说完了,将来再见吧。”她站起来,于是她痴呆地看着前面。蒋少祖站起来,脸发白,向前走了一步。
 
“桂英,再坐……再坐一分钟,我有话说。我万箭钻心,多痛苦啊!桂英,桂英,请你……!”他表现出极端的痛苦,又向前走了一步。
 
“请你把钱付一付。”王桂英冷淡地说,抓起皮包来迅速地走出屏风。
 
第二天晚上,蒋少祖向夏陆询问王桂英底住址,夏陆回答说他不知道。蒋少祖明白他不肯说,露出了威胁的,轻蔑的表情,走开去。
 
但夏陆不再像以前一样怕错,不再像以前一样悔恨、扰乱、痛苦。在这件事上他坚决地信仰他是对的——他总有一次要立在实在的基础上,击退感情底侵扰,而信仰自己是对的。因此这个信仰特别顽强。
 
王桂英早晨来访他。那时他刚起床,还没有洗脸,显得狼狈而胡涂。他从宿舍走出来时,同事们和他开玩笑,快乐地讥讽着他。他觉得这件事是严正的,他底心更是严正的,因此别人的笑闹使他发慌,发火。但走向王桂英,看见了她底苍白的,微笑的脸,他就失去了信心,觉得自己果然是有错的了。他羞怯地、喜悦地引王桂英走进了会客室。“不应该和她到别的地方去,只应该在会客室——这是对的吗?”他想,引她走进了会客室。
 
王桂英向他说了一切。
 
“是的,我早已想到,……我看出来;尤其昨天,我想到一定有什么不幸。”他说,年青的,有须的脸皱了起来,眼里有泪水;“你怎么能支持!……但是我不愿意批评我底朋友。”他说,“谁都有错,我也有错……他底心灵太狭窄。”他加上说,他底眼睛说了他不曾说出的一切。
 
王桂英说她不能原谅蒋少祖。于是夏陆觉得一切都起了变化,一切都变得温柔、甜美、悲哀,而自己无错。于是他开始信仰自己是对的——他觉得他是第一次信仰自己是对的。
 
“我为什么而生活,我明白;我有我底见解。我坚强,我要向一切人表明,不是轻蔑他们,而是让他们同意我,因为骄傲是不好的!”他想。
 
于是他问王桂英需要什么,像一切男子在这种时候所问的;王桂英说住在一个旅馆里,一切还好。并且给他留了地址。
 
从这天起,夏陆有半个月没有来看蒋少祖。很快地他便决定和王桂英结合——王桂英答应了。
 
这天,夏陆决定了什么,来蒋少祖家。蒋少祖正预备和陈景惠到杭州去暂住。陈景惠蹙着额在检查箱子,听见夏陆来,以为夏陆又带来了王桂英底信,走出内房。
 
看见夏陆忧郁地坐在椅子里翻报,而蒋少祖在安静地继续写字,她抱歉地笑了一笑,问了什么,走回房去。半个月以内,蒋少祖以极大的努力压下了扰乱和痛苦,恢复了日常的生活。他底面色显得疲乏而平静,但目光冷酷。在这些时候,他底思想似乎已经有了变化。他时常发表无根据的、出人意料的思想,态度阴沉而暴烈。在他最近的一切思想里,他强调最激烈,最极端的东西,这些东西里有一些是他以前所反对的,另一些则是被他观望的。在一篇文章里,针对福建底事变,他表示必须组织强有力的裁判委员会,……在随后一篇短文里,他诅咒中国,歌咏超人底悲观,号召一切人都“从这个中国走过去”。
 
夏陆来的时候,他几乎没有抬眼睛。他继续写着字,露出威胁的,阴沉的表情。夏陆带着艰辛的态度坐下,随手抓起报纸来。
 
陈景惠又走出来,向夏陆友爱地笑着,说他们准备去杭州。
 
“啊,去杭州吗?”夏陆说,笑着。“什么时候?”“后天。”蒋少祖回头,冷淡地说。“有什么消息?”他问,因为说了第一句便必须说第二句。
 
“美国政府表示要用强硬的态度来解决失业工人和退伍军人的问题。”夏陆说,因为对蒋少祖底敌意,并且因为所说的句子太长,红了脸。
 
“这个!”蒋少祖说,干燥地望着朋友:“美国底事情,中国人是可以不必耽心的罢!”他冷淡地笑了一声,转身折上纸张。
 
“这个我不知道。”夏陆说,兴奋地笑着。
 
“还有消息么?”
 
“没有。”
 
“你看到我底文章没有?”
 
“看到了……”夏陆说,皱着眉头盼顾,沉默了。在他们之间,仇恶的情绪燃烧了起来。
 
“我不同意你底看法。”夏陆矜持地说,皱着眉,好像看见了什么可厌的东西。
 
“你当然不同意的。”
 
“为什么呢?”
 
“别人渲染你。对于目前,对于他们底看法当然应该尊重,但决不可一开始就被吓倒,相信他们是真理。我不相信他们是真理。”蒋少祖转动圈手椅,额上的皮肤向上颤动,露出眼白看着地面;“我近来很安静——从未如此安静过。”他说,压下手指。
 
“你当然安静!把一个女子弃在污泥里!……”夏陆想。“但是,我也并不相信你是真理。”他用细弱的声音说,避开了蒋少祖底搜索的眼光,他底脸部充血。
 
“怎样呢?”蒋少祖说,压制着愤怒。
 
“你说什么超人,因为你想逃避一些事……你想想鲁迅先生。”
 
“又是你底鲁迅先生——他要没落的!你这样想,因为你太老实!”
 
“就是吧。但是你想想在我们中国底愚昧的、善良的,我说是这个……或者你再想想欧洲,我知道你对欧洲很有研究,现在是怎样发展了?”夏陆痛苦地、软弱地说,看着他。“你对欧洲怎样看?”
 
“要有风暴。”夏陆说,正直地看着蒋少祖,并且紧闭着嘴唇。
 
蒋少祖冷笑了一声。
 
“风暴,你总喜欢好听的名词,老夏,这是他们骗年青人的!”蒋少祖说,焦躁地看着夏陆,“欧洲倒是要有阴谋——风暴远着呢!你看吧,在欧洲,继续是克雷孟梭式的阴谋和麦克唐纳的阴谋!独裁者就要站出来!这是现实。说句笑话,我倒也许赞成拿破仑底方式的!历史底现实总是进步的,谁都无罪!但是中国底情形就复杂了!那些幻想和那些高调啊……当然,是进步的,不过有时候情形显得特别危急,比方福建……。这方面再不向高处起来,我们看吧!”他停住看了夏陆一眼。“而一个东西,你不能抽象地看。你总是抽象地看的,所谓风暴就是这个。”他加上说,抿着嘴。“那么,你底联合政府不抽象么?”夏陆问,同时他想:“是的,我们在谈这些,好像应该谈,但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蒋少祖摇了摇手,站起来,露出阴冷的,厌恶的神情徘徊着。
 
“我们目前是要唤全国学生们起来。”他说。
 
“他们自己会起来,况且已经起来了。”
 
“但是需要领导。”
 
夏陆沉默,小孩般皱着眉,露出深沉的悲哀凝视着地面。“为什么要说这些?他没有灵魂!……他能否看到最善良、最不幸的?而我们在这种关系里为什么还说这个?是的,和他说,然后立刻就走。”夏陆向自己说。
 
“我到你这里来,是想说,我知道了你和……那个女子的事。”他困难地低声说,看着地面。“我要责备你。”他更低地说,免得被房内听到。蒋少祖站下来,冷酷地看着他。“夏陆,下去说。”蒋少祖说。
 
他们下楼,穿过房东底小厅,走入狭小的院落。“怎样?”蒋少祖问。
 
夏陆激动地笑了一笑,然后,闭紧嘴唇。
 
“我以朋友底立场责备你。现在我告诉你,我准备和她结婚。”他坚决地说。
 
“我已经知道!”蒋少祖说,冷笑,走了开去。“我本来无需告诉你。……”
 
“怎样!”蒋少祖走了回来,威胁地说:“你认为我不对么?我是对的!你把她捡去吧!”他说,他底嘴唇打抖,“告诉你,她现在可以倒在任何人怀里!”
 
“你侮辱我!”
 
“夏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为了一个女子,哈!”蒋少祖笑着说,“你并不能破坏我!你这些时候的鬼把戏我都知道!”
 
夏陆愤怒了,脸涨红,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不需要你相信我!我对得起……我并且……我来告诉你,没有想到你居然,你……”他说不出来了,他发火,摇晃,看着蒋少祖,“我现在跟你说……你侮辱我,我们决斗!”他说,痛苦地笑着。
 
蒋少祖冷笑着,一面擦火柴点香烟。
 
“但是我不和你决斗……。真是好一个骑士!好,再见!”他说,大步走出院落。
 
夏陆流泪了。“为了她,我要永远憎恨,一生复仇!”他向自己说,走了出去。
 
他跑到王桂英那里去。她正在午睡。他喊醒她,坐下,又站起来。
 
“我和蒋少祖说了!也许你不同意,也许你会伤心,啊,也许你仍然爱他!但是,我说了,我告诉你,桂英,我要憎恨他,我要复仇……现在,你做最后的选择,我底命运!
 
……”他说,含着眼泪,混乱地、激动地看着她。
 
她坐在床边,轻轻地摇着她底赤裸的腿,严肃地看着地面。
 
“这有什么!”她抬起头来,说。
 
“但是……”

联系溪门飞雪 微信支付 支付宝支付
CopyRight © 2011-2016 All Rights Reserved 本站内容均为溪门飞雪原创 联系QQ:1179717707 微信:Bluesky8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