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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财主底儿女们 > 财主底儿女们_路翎_小说全文在线阅读 上部 第六章(3)
“很可能的……这是必然的,”他想,这些句子给他启示了重大的意义。特别因为风暴和寂寞的街道,这些空虚的字眼给他以重大的意义,他兴奋地笑着。藏在大衣底高领里,看着远处,想到一·二八时和王桂英在街上乱走的情形。“一切是怎样的不同了啊!”他想。
 
接着他想到陈景惠日内就要分娩的事,想到自己假若没有回来,应该怎样安排,减少她底痛苦。细密地考虑了这个以后,他想到父亲底来信:父亲要他回家一趟。
 
他想了很久不能解决。家庭底纷乱令他忧郁,其次,他怕父亲已经知道了他和王桂英底事。最后他想到金钱对他底事业的帮助——把父亲底财产考虑到自己底事业上来,这于蒋少祖是第一次。于是他又思索父亲底来信。
 
他感到那种兴奋,那种肉体底愉快,觉得一切都美好。他用快乐的声音催车夫快点走。
 
父亲来信底语气是忧伤而温和,显然不知道他和王桂英底事,而且,由于金素痕底贪婪,显然这笔财产是可能的。……“这是可能的!并且这笔钱比落在金素痕手里要有意义得多!——这爹爹当然想到。……那么,这中间还有别的因素没有?啊,好大的风!”他快乐地喊车夫快走,亟于要把这个思想告诉陈景惠。“真是悲剧,老人是处在怎样的危境里!所有的人都剥削他——他们蚕食蒋家!——尤其是混蛋王定和!所以我怎么能够不伸出手臂去!我要使这个形势完全改变!是的,假若我愿意,我能够做到的!我要领一支生力军到我们底队伍里来!这个钱可以使爹爹满意,可以使我做很多的事!”他快乐地想,“是的,那么还有四天,我明天去苏州,后天再回来!是的……怎么以前没有想到!”
 
他下车,抛给车夫一张一块钱的票子(这于车夫简直是意外),按紧帽子迅速地跑进门。
 
“在这样的冬天,夜里起着风暴,有一个家,有一些愉快的计划,这是多么好的事啊!”上楼时他想。
 
他温柔地唤醒陈景惠,笑着扶她坐起来,替她披上衣服,然后替她倒开水——他细致地,快乐地走来走去,然后在床边坐下来,抓住她底温暖的手,向她低声说话。
 
半醒的,疲倦的陈景惠柔媚地笑着听他。显然她觉得意外,因为夫妻间近来因为蒋少祖要去北方而情绪恶劣。她好久不知应该怎样,但他愈往下说,她便愈显得温柔。“我离开,大概一个月,我很耽心——你觉得怎样?将来我再不离开!……”蒋少祖说,笑着。
 
“没有什么,我高兴你去,真的。”陈景惠回答,幸福地笑了一笑。
 
“一切全过去了!现在是多么好啊!不阻止他,因此他会想得更多,更关心。”她向自己说。
 
“外面是在起风?”她问,倾听着。“能够这样,我真高兴。从前我们都错了。”她柔弱地笑着说:“我们有了孩子。以后我要帮助你,真的,我原是有兴趣的,要是生活好!对了,应该的,你明天去苏州,说我问候爹爹。……啊,少祖,好大的风!”她说,露出惊异的表情。她底对外面的风暴的这个惊异的表情保证了这个家庭底强大的幸福;这个幸福好久便应该到来的。
 
蒋少祖明白这个,带着有礼的,文雅的态度吻她底手;而觉得这种态度保证了幸福。
 
风暴摇撼楼房,玻璃打抖。
 
“风暴并不能摧毁我们!让它来吧,你看,今天那些人多可笑,”蒋少祖在房里来回走着,压着手指,兴奋地低声说:“我抨击他们!我说,你们难道不知道你们在怎样生活吗?”他说,额上的皮肤向上游动。
 
“不过,我觉得你不该招惹太多的仇人!像夏陆那样,多可惜!”
 
“没有什么。我为仇敌而存在。”他说,嘲讽地笑着看着她。
 
离开银行大厦后,夏陆认定自己应该明天离开,于是去码头问船。这个行动减轻了他底痛苦。必须有所执着才能减轻痛苦;想到他是去问船,即要离开这个邪恶可憎的都市,去到遥远的、陌生的南方,他底痛苦便缓和了。而在到达江边后,他感到蒋少祖和王桂英都是值得轻蔑的,恰如这个都市是值得轻蔑的;他觉得这个都市是蒋少祖和王桂英的化身。
 
船明天晚上才能有。夏陆考虑了一下,觉得明天晚上走正好,然后数了身边的钱,走进附近的酒店。离开酒店时便起了风暴。他毫未考虑,往江畔走去,降下了码头底石级,坐在栏杆旁的地上吸着烟。
 
黄浦江畔有灿烂的灯火。那在以前因汽艇底往来而热闹的江面此刻已经宁静,风暴在激怒的水波上呼着。灯火辉煌的江轮泊在江心里;灯光照亮激怒的水波。远处有汽笛底惊骇的尖叫,然后一切静寂了,灯光减少,风暴在低空里猖獗着。
 
码头石级上已经没有一个人。底下有寂寞的囤船底巨大的,沉重的黑影,夏陆觉得它正在猛烈地摇荡,并且觉得全世界正在猛烈地摇荡。他藏在衣领里吸着烟,不时盼顾——希望不让巡警发现。
 
这个风暴是令他那样的狂热、兴奋。他觉得,风暴是伟大的,因此他的爱人和仇敌都渺小,都值得轻蔑。想到两个钟点以前他企图和蒋少祖和解的软弱的心情,他就愤怒地嗅着鼻子。
 
夏陆因弟弟底死亡和王桂英底遗弃而顽强地思索了世界;他以前未曾做过这样的思索。以前他觉得一切都是自然的,简单的,甚至可以说是美好的,但在遭遇了不幸以后,他觉得他需要一个生活底原则。在他底眼前是混乱的自己,混乱的世界,没有这个原则他便不能再生活。他要思索什么行为是好的,什么行为是坏的;什么是高贵,什么是卑劣。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这样的原则。这个顽强的努力——没有结果——加深了他底痛苦。这个愈来愈抽象的思索每次总使他昏热混乱:在他眼前世界崩颓下去了。
 
他问自己他应该做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于是他多次地觉得自己已经毁灭了。但立刻他又顽强地爬起来,重新思索,重新搏斗。
 
现在,坐在冰冷的石级上抽烟,他又来做这个,他检查过去底成绩,反复地使用着他自己发明的几个术语,一层又一层地向上爬着。他跌了下来,又重新爬起,几乎每次总经过这样的程序。每次都从“我为什么生存?”这个题目开始,然后想到别人底生存,向上爬——于是跌下来。他接连地吸着烟,凝视着激怒的江面,因严寒而打抖,问:“我为什么生存?”别人需要我吗?”
 
“恐怕要有警察来!”他想,愤怒地盼顾。
 
但意外地,违背了习惯的程序,他堕入了深远的、恍惚的梦想。不再感到风暴、严寒、江水、警察。他觉得他看见了全人类,看见了它底活动。这个活动在灰色的透明的微光里进行着。他看见人类互相残杀,看见流血,看见动摇的家庭生活,并且看见了恋爱、失恋。他一瞬间看见这一切,而在他企图意识它们,把它们变成思索底对象时,它们消失了。于是他又感到风暴、严寒、江水、警察。
 
随后他重新沉下去,重新上升。他发现了几个问题。他抱着头。忽然他听到音乐,神圣的、庄严的音乐,而风暴在指挥这音乐。“哈,多么好,这是心灵!”他想。在这个音乐里他又看见什么——看见一个壮丽的山峰,在峰巅上,一位庄严的,长胡须的老人坐在巨大的石椅子里,左手托着腮,右手指着前面。这个老人坐在崇高的光辉里,智慧地、坚强地指示着人类底未来。音乐更美,心灵更丰富,风暴更猖獗,老人更崇高。……
 
“我为这个生存!并不是为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夏陆想,同时音乐和老人消失了,周围好像在落雪。夏陆盼顾:没有雪。立刻夏陆震动,看见了狂怒的、执着武器的群众;这个群众奔向人类底未来,旗帜在风暴里招展。
 
夏陆英雄般地凝视着江水,于是群众隐没了。
 
“我要做什么?应该做什么?”夏陆叹息着,想:“可能的,但不是必然的,本质上是如此……”他想,不知自己在思想什么。“怎样到达?对了,工作,工作,工作!为了弟弟底死!为了这一代的无数的鲜血头颅,不必记着女人和男人,多么简单!谁是对的?假若我工作,我便也是对的!我们生在怎样的时代!还要记着自己是可耻的!生命只能一次。是的,无论长江、黄河,都流去了无穷的逝水,我出生在那样穷苦的家庭,我们弟兄两个人到世上来探求真理,永远离开了破落的家,连年老的母亲都不顾,让她死去,而邻居募钱埋葬她!现在弟弟死了,为了什么死了?当然,我活着——那么我为什么活着,不是很明白?啊,妈妈和弟弟啊,你们底儿子和哥哥是好久都走错了路了!但是为什么?……”夏陆说,愤怒地摔去了最后的烟头。
 
“看黄浦江底怒涛啊!要生存,要活命啊!永远不忘记这个风暴的冬夜!多么冷!而假若要落雪!……中国啊,这是何等险恶的夜里!我们随时都可以死去!——总之,让一切不幸的人,残废的人,失去了人世底温暖的人,被夺去最后一文钱的人!让他们有个安身的地方吧!”
 
他站起来,留心着巡警,束紧了大衣,缓缓地走上石阶。
 
早晨落雪。车到苏州时,看见积雪的河岸和城廓,蒋少祖感动了。他想到,去年虽然经过两次,他却有整整四年未踏上这片土地了。一切都很不同了;没有想到地,一切都很不同了:现在,这片土地上,是静静地落着雪。……蒋少祖此刻所经验到的深挚的感动,是只有那些在外面斗争了多年,好像是意外地,好像仅是被吸引似地,突然地离开了自己把它当做生活、斗争、死亡的场所的外地,而回到故乡来的人们才能理解的,而因为这个回来是短促的,并因为故乡底土地上是落着雪的缘故,蒋少祖就特别地感动。他没有坐车子,沿着落雪的街道步行回家。他含着严肃的、感动的笑容观察着街市;无论街市已经怎样改变,每一个角落都能唤起他底回忆来。“是的,我们在这里跑过,阿菊跌倒了!我们是到文庙去看祭孔的!而这里,我在这里迷了路!真好玩,这样小的圈子里也会迷路!……是的,一切好像是昨天,但是没有从前的那些人们了!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死了,还是跑出去了呢?啊,遗忘了,正如苏州的人们也遗忘了我们!我甚至不会讲苏州话了!不过,爹爹他们底生活是一定还没有改变吧;他一定愈发憎恶这样的街道店家,而不上街来了吧!从前他还干涉县政的!是的,这样!这里却还是那口井,在里面自杀过一个女人!是的,多残酷的时间啊!”蒋少祖想,两手安适地插在大衣荷包里,挟着手杖在迷茫的雪里行走着。
 
他带着显著的不安和畏惧走进门,但露出特别洒脱的风度在阶前站下,抖去了衣服上的雪,他没有发现他想要看见的人,就是说,他没有看见老态可掬的,卑屈而狂喜的冯家贵。他走上台阶,站下望着因落雪而更为阴冷的大厅,叹息着,压着手指。最先发现他的是年青的,但苍老的姨姨;在她前面走着她底大女孩阿芳;她们从廊后走出,走过大厅。
 
面对着陌生的男人,姨姨低头;女孩也低头。但女孩在偷看,认出了他,于是喜悦地、猜疑地喊叫妈妈。
 
姨姨站下来。蒋少祖忧愁地笑着,姨姨脸红了:蒋少祖没有说话,因此她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他。她受惊地笑着向前走。
 
“二少爷回了。”她低声说,希望不让蒋少祖听见这个称呼。随后,如她所常做的,她转身唤穿着显得过于宽大的皮袍的,瘦而苍白的女儿,要她行礼,并且喊二哥。显然她企图用这个行为减少她底委屈。几年来她特别强烈地意识到:假若没有孩子们,她便无法在这个家庭里生存了。
 
阿芳有礼地鞠了躬。她原来对这个优美的二哥底来临存着天真的喜悦的,但这个鞠躬使她变得畏惧而猜疑。她觉得妈妈所以要她鞠躬,是因为这个二哥带来了什么严重的事;她觉得妈妈又要向她讲述不幸了:妈妈底不幸无论如何是很可怕的。她鞠躬好像成年的妇女。
 
蒋少祖拉着阿芳底手,笑着拍她,然后笑着往内走——他明白应该怎样解除姨姨底困苦。转进走廊,他迎面遇到了冯家贵。冯家贵因耽心大门而发慌地奔跑着,看见他,站下,喜悦而天真地笑了,在衣裳上面擦着手。
 
在说话之先,他喊住一个过路的男仆,威严地吩咐男仆去照应大门。
 
然后他向少主人鞠躬,问好。他是特别狂喜,这在他吩咐男仆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在这个态度上,他表示自己也是家庭底主人——平常他并不这样的。平常,他和另外的仆人们中间有着微妙的感情关系,有时他甚至阿谀他们。
 
冯家贵极噜苏地向蒋少祖问好,问他近来怎样,身体怎样,饮食怎样,又问贤惠的少奶奶怎样。他引蒋少祖走进蒋蔚祖底书房。献茶后,如蒋家底人们所欢喜做的,动情地笑着,伸出花白的头来向蒋少祖耳语。
 
蒋少祖忧愁地笑着听着他。
 
“大少爷简直不得了!他疯得那样!大少奶奶狠心呢——,再有么,老太爷近来身子坏!当然,精神怎么会好呢?怎么会呢?”他向蒋少祖生动地耳语着,同时做手势。蒋少祖,在老人底口腔和颈部底腐蚀性的气味里,愁苦地笑着。“下半年又欠租,三姑爷又蚀本!老太爷近来跟县府里一个科长谈得来!那个科长又借钱,早上还在这里!那个科长大烟抽得凶!”这时阿芳羞怯地走到门边,说爹爹等二哥去。
 
冯家贵因发觉疏忽了职务而发慌(他以为唯有自己才能通报这个消息的),不安地笑着,大声叹息。
 
“唉,二少爷,去吧,去吧!这是多少年了啊!去吧!”他哭了,不害羞地看着阿芳。阿芳站在门边,给面色激动的蒋少祖让路。
 
“不羞,你哭!什么事情你哭!”阿芳愤怒地向冯家贵说:她怕不幸,因此冯家贵底啼哭令她发怒。
 
“你懂什么啊,小姑娘!”
 
“我不懂,你懂!……”阿芳愤怒地说,呼吸急促,并且眼睛发红。
 
于是她可怜地啜泣起来,跑开去。
 
蒋少祖带着严肃的,激动的面容走进父亲底卧房。在门边听到老人吸水烟的声音。跨进门感觉到父亲射过来的尖锐的目光,露出了苦恼的微笑。他镇压着自己,尊敬地鞠躬,然后站住不动,苦恼地笑着凝视父亲。他底笑容说:“我现在回来了,但只停留一天,我只是为你而痛苦,我没有做错,随便你怎样吧!”
 
在父亲简单地微笑,垂下眼睛后,他才能观看父亲;虽然他一进门便看着父亲,但父亲底尖锐的目光使他什么也不能看到。于是他看见了坐在火边的衰老的、苍白的、甚至在衣服底折纹里都表现了大的颓唐的父亲。他走到桌边坐下来。“找你回来,有几件事谈谈。”老人低声说,无表情地看着儿子。
 
“是的。”
 
沉默很久。
 
“你,媳妇要分娩了吗?”
 
“是的。”蒋少祖回答。“是的,王桂英底事情他不知道。”他想。
 
“在上海,过得怎样?”老人说,用老人所特有的,极其简单的目光看着儿子底衣着。
 
“还好。很忙。夏天想回来,又有朋友邀到杭州去了。”“啊,那么,等下详细谈吧。你应该明白家里现在的情况。”老人忽然凄凉地笑,扬动眉毛,眼里有慈爱的光辉——他明白儿子,他饶恕了他。
 
他明白儿子底逃避、戒备、和谎语。他明白儿子为何几年不回来,为何现在又回来。在他底巨大的厄难里,他饶恕了这个儿子和叛徒。无论如何,较之所爱者,这个叛徒使他所受的痛苦要少得多。
 
并且这个儿子给他展示了一幅令他痛心的图景;给他展示了年青人底独立的生活和成就底图景。特别在现在他对这个图景有着智慧的,强烈的意识。老人顿然明白了半生的错误,向这个叛徒凄凉地、慈爱地笑了。
 
蒋少祖没有料到这个。在父亲底单纯的微笑下面,他底心不可抑止地微颤着。他沉默着,低着头,然后,不自觉地向父亲笑了温柔的微笑。在这个微笑里有女性的妩媚。“雪下的很大了。”他说,笑着。
 
老人看了看窗外,在火上搓着手。
 
“你晓得你哥哥底情形么?”
 
“晓得。”
 
“他不回来,也由他去。这是冤孽……。你看这个苏州吧。”老人顿住,没有说出他底孤独和忧伤来。“你住几天?”他问。“我想明天走,隔一个月的样子再来。景惠要分娩,其次我还有点事要到北京去一下。”
 
“你做些什么事?”
 
蒋少祖忧愁地笑了笑。
 
“在报馆里做事;报馆里派我去北京一趟。”
 
“啊,北京!”老人突然峻烈地皱眉——老人忆起往昔。“日本人要打到北京了吧!有趣,有趣!”他愤怒地发笑。“是在抵抗。”蒋少祖悦意地笑,说:“现在打过了长城,假若不抵抗,北京早要丢了。有很多的军队在那里,政府一定可以抵抗的!”他诚恳地说,在父亲面前,衷心地感到了政府底艰苦。
 
老人不回答,显然不感到兴趣。老人皱眉,沉默着,让这个谈话底空气逝去;这个谈话是他引起的。随后他叹息,用忧郁的、低沉的声音叙述家庭情形。他说这两年什么进款也没有,假若再照这样过三年,小孩子们便不会有的吃了,换句话说,他便不能再活下去了。
 
他异常冷静,但带着极深的颓唐说,在这样的年代,这样的情况里,他宁可早死。他说他并未真的活着;他没有死,只是因为小孩们。他说到他对小孩们底希望。他分析了小孩们底性格、兴趣、和天资,说希望他们能够自立,并且能够狠心。“再过几年,他们就能够狠心的;不然他们会没有的吃。”他说。
 
随后他从抽屉里取出蒋纯祖底来信来给蒋少祖看,问他注意到这个弟弟没有。
 
蒋纯祖在做练习的格子纸上拙劣地、歪斜地写了一大篇。他写信像做文章。显然他也不知道应该向父亲说些什么,但他底感伤和狂乱的热情令他写了一大篇。首先他描写学校周围底风景,随后他回忆在苏州度过的儿时,于是,很快地,预言了他底悲凉的命运。信就在这里草率地停止。蒋少祖忧愁地看完,觉得这封信他是可以理解的,但对于父亲却等于什么也没有说。
 
老人接过信去,简单地笑了笑。
 
“字写得太坏!”他说。“他很像你。”他加上说,搁开了信。
 
蒋少祖不安,因为父亲说破了这个秘密:洞察了他底往昔的热情,说破了他底心灵底秘密。他极不愿意弟弟会像他,——极不愿意承认他过去曾经这样的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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