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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财主底儿女们 > 财主底儿女们_路翎_小说全文在线阅读 上部 第六章(4)
他极不愿意父亲说破他在读信时所有的不安的感觉。“弟弟很天真。”他说。
 
老人简单地笑了一笑。
 
“他底心要深。有些像蔚祖。”
 
“他总看出来像谁——这有什么意思!”蒋少祖想。因为某种不安,他又看信。“这不过是极其一般的,在现在的青年里面。”他对自己说。
 
“纯祖倒相当聪明。”他说。
 
“还是蠢!太蠢!总做蠢事,不讨好,没有人喜欢!”老人皱眉,说,两腮严厉地下垂。“在你们这个国家,人不能老实!”他说。
 
然后他提起家务,用简单的、冷静的、严厉的目光观察着蒋少祖底反应。他说到田地房租等等底近况,说预备提出一部分东西来给小孩们及未出嫁的女儿。说到这里他停止。他未提金素痕,并且未提对目前这个儿子底要求。他没有问话,但等待着回答。他咳嗽,望着窗外的雪,然后又拨火。
 
从这些表现,蒋少祖明白父亲底目的是什么,并且被感动。他笑了蒋家底儿女们底那种感伤的,怯弱的笑,开始精细地询问家务,并且询问父亲底健康状况。
 
像一个人回家后所常有的情形一样,蒋少祖感到必须站出来整顿家务,使父亲减少困苦。父亲今天所表现的一切令他感动,他未料到父亲会这样的;未料到父亲会如此冷静、颓丧、而慈爱的。老人今天显然避免着激动,极显著地掩藏了对这个世界的愤怒。
 
蒋少祖想象了自己底叛逆和对父亲底爱心,特别因为他昨夜还处在上海底豪华和雄心壮志里,特别因为现在是苏州底落雪的、寂寞的冬日,他底心颤抖了;他觉得他要哭。父亲底健康是显著地损毁了;在这个寂寞的苏州,在愁惨的老年里,儿女们都远离,没有慰藉,父亲该是如何痛苦!但父亲仍然屹立着,表现出这样的冷静和智慧,并且注意到了小孩们底天资和性格;不注意自己底健康,但注意小孩们底天资和性格!——他是怀着怎样的心,企图把剩余的儿女们送到这个他已不能了解的世界上去搏斗!
 
老人以简单的目光严厉地注视着蒋少祖。
 
“你在想什么?”他问。
 
“我想,……以后我要尽力帮助弟弟妹妹,假若爹爹能放心的话……”蒋少祖说,眼睛潮湿了。
 
老人转过脸去。
 
“我想,爹爹要把财产找一个地方藏一些,为了小孩。其次,对于大嫂。”
 
老人摇手打断了他。
 
“是的,当然这样!不过你对于家里面,这些年;”他顿住,皱眉看着他。老人怕激动。
 
这时,意外地,冯家贵通报老姑奶奶底来到。老人没有听清楚,又问了一句。随后他明白了,面色陡然改变,颤抖着从火旁站了起来。蒋少祖感到不忍,在他之先跑出房。“哥哥,亲哥哥,哥哥!……”老姑妈在门前激动地喊,小脚乱闪。老姑妈带着十二岁的孙儿陆明栋。她和小孩身上都还有雪。
 
蒋少祖闪到旁边——姑妈未能认识他。老人走出来,以手扶住门。
 
“什么事吗?”老人以颤抖的、宏大的声音问。
 
蒋捷三并没有料错:果然妹妹是为了蒋蔚祖底事情来苏州的。蒋蔚祖夫妇底丑闻已经传到了姑妈这里;因正义而愤怒的陆牧生忘记了蒋家姊妹底警戒,昨天晚上全盘地告诉了她。夜里姑妈未能睡眠,半夜起来向女儿说她要去苏州。天在落雪,沈丽英哭着劝她,但她异常的执拗。她不能不挺身拯救蒋家;年老的哥哥在他心中像神。
 
老姑妈唤醒了放假在家的孙儿,深夜里坐车到和平门。陆牧生焦急而怨恨地送她上了火车。然后,在天刚亮的时候,陆牧生夫妇便跑到蒋家姊妹处。这个消息唤起了她们底恐怖。
 
老姑妈带孙儿同行,因为爱孙儿,因为希望神仙般的哥哥被这幅图画——她底老年的孤苦和孙儿底幼小无依——感动。
 
老姑妈进门便激动地喊哥哥。苏州底大而空洞的住宅现在特别令她凄凉,她忆起了蒋家底最煊赫的时代。陆明栋畏缩地跟着她走。祖母在车上曾经教他怎样行礼,怎样说话,但现在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他觉得到苏州来是最痛苦的事。“哥哥,哥哥,可怜苦命的蒋家!”她哭,跑到哥哥底巨大的胸前。
 
老人脸变得苍白。
 
“你说,什么事,说!”老人痛苦地呼吸着,可怕地看着她。
 
老姑妈揩眼泪。开始叙述。老人离开门(现在他已经能够站稳),愤怒地看着她。
 
“非教训素痕一顿不可!非痛打她!叫蔚祖回来!”姑妈说。
 
蒋捷三冷笑了一声。
 
“蒋家这样凄凉,哥哥!这样老年的苦境,你一生忠厚,为儿孙做马牛!……”
 
蒋捷三仍然冷笑着,但眼里有了泪水。忽然他看妹妹和小孩,在眼泪里闪出了光采的、怜爱的、怜恤的微笑。“明栋,叫舅爷!”姑妈说。
 
陆明栋畏缩地站着,脸死白。祖母捣他,他用发亮的眼睛看着她。然后他用鼻音低低叫了一声。姑妈痛苦地、愤恨地叹息了一声,又捣他。
 
“不要叫了,小孩子!”蒋捷三悲凉地笑着说,叫他们进房。
 
而姑妈发现了蒋少祖。
 
“怎么是你!你怎么回来!”她惊骇地叫,同时看着老人。老人皱眉,走进房,显然老人不愿意妹妹说出他底弱点来。“啊,好少祖,你看你多好!你多有志气!可怜蔚祖呀!少祖,你要救救他,救救我们大家!……”姑妈又流泪,走了进去。
 
他们进房时老人正伏在桌上,疾速地写字。他们没有做声。姑妈在火边坐下来,低声谴责孙儿,因孙儿不懂事而痛苦着。冯家贵捧着茶走进来,谦卑而忧愁地向姑妈笑着。老人喊他站住。
 
老人疾速地写完了信,转身向着冯家贵。老人底脸色激动得可怕。
 
“马上去南京,把这个信交给大少爷!他认得字——看他记不记得老子!”他说,咬着牙。
 
冯家贵好久不能懂得这个使命,迟疑着,愁惨地笑着。“要不要给大奶奶看呢?她要看……”他问。
 
“混蛋!不许她看!先亲自交给大少爷,看他是我底儿子不是!”老人咆哮,站了起来。
 
“是,是。”冯家贵发慌,鞠躬,退出去。
 
但他在门外向蒋少祖做手势,蒋少祖走了出来。“二少爷,叫我马上去么?”他忧愁地问。
 
“马上去。”蒋少祖,看了父亲底出诸绝望的愤怒的信,震动了。“就去。不要给大奶奶看。——看也不要紧。”他加上说。
 
“不,不!拚死都不给她看!写些什么?”他低声问。“叫大少爷回来。”
 
“啊,对,他回来!”冯家贵叹息,露出哭相看着蒋少祖。接着就宝贵地捧着信,自信地、坚决地走开了;他底老腿在跨过门槛时颤抖着。
 
老人躺到床上去,用手垫着头,不说话,看着空中。老人脸上有迟钝的、痛苦的、颓唐的神色。佣人端来参汤,这原是他吩咐的,因为他心里虚慌;但现在他不理会。姑妈喊他,他不回答。姑妈伏在床边安慰他,摸他底发冷的额角,要他喝汤,他不回答:好像一切都不存在,他凝视着空际。姑妈恳求地看着蒋少祖,好像要蒋少祖,为人子者,跪下去恳求——至少蒋少祖是这么觉得。蒋少祖轻轻走到床边,站住不动。
 
“烧口烟,叫姨娘烧口烟好不好?”姑妈说。
 
老人摇头,但指柜子。姑妈打开了柜子,不知哥哥要什么,情急地看着蒋少祖。
 
“抽屉。”老人说,摔出钥匙来。
 
蒋少祖开了抽屉,取出文契,老人点头。然后老人指床边的小柜子,姑妈取出烟具来。
 
老人抽烟,翻着文契。他捡出两张来在烟灯上烧掉,大家惶惑地看着他。他所烧的是两张租契,这家佃户业已破落,不能偿还了;严格治家的老人原来是并无烧掉的意思的:只在现在他才完成了他底宽恕。想到这家佃户底惨况,在烧的时候他大声叹息。以后他要参汤,并要儿子到床边来。“这七张,镇江跟昆山的,先交给你。”他用低的、打抖的声音说:“素痕知道。无论她怎样吵——不许拿出来!你要早些回来。”老人停住看着他;“有些东西你下回来拿到上海,不,最好拿到镇江去!记住你底弟弟妹妹。……”他停顿着。“我要写好,那都是他们的。”他说。
 
“是的……。”
 
“你要争气,不许自私自利!”
 
蒋少祖看着文契,想到了各样的困难,并且考虑到了父亲死后底纠纷。父亲底死亡是很可能的,他想最多不会超过一年。
 
他严肃地看着父亲。
 
“我想,爹爹最好请一位律师——我上海有熟人——最好把一切都弄清楚。”他皱着眉头说。他底意思是指遗嘱。但老人皱眉,严厉地看着他,不回答。
 
“我有我底办法。我活了七十年!”他说,转向着妹妹。显然故意地如此。“那么,你们在南京怎样?”
 
“说来话长,哥哥。”姑妈叹息,望着窗子,在膝上摆好手,说,“自从您妹婿去世后,一串痛苦的光阴!儿子死得早,……女儿呢,又是这样!现在他们底生活呢,说良心话,倒还好,不过牧生脾气坏,我在他们身上用了那么多,现在他们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房子房子给他们化去了。哥哥,孙儿孙女要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我呢,也不久,怎么能忍受现在这种样子!哥哥,一串痛苦的光阴,您知道,您救了我,不然我活不到今天!借出去的钱收不回来,从前的南京人都死光穷光!您想,可怜吴家大房那样惨,老头子讨饭!我们还沾亲!”她说,揩眼泪;“二房三房做了官,儿子留洋了,就那样狠心!哥哥,我们这辈子人这样命苦!”
 
“你住两天罢。”蒋捷三说。“我要给小孩子一点东西。我先给你两付手镯看。”他说,指蒋少祖开橱。
 
“是的,就是这个盒子。”他打开盒子,取出两付巨大的绿玉的手镯。“这是宋朝进贡的。要好好留着啊!”他恳切地说。在他心里,这手镯是留给妹妹的纪念。
 
看见手镯,姑妈又流泪。
 
“哥哥,可怜!”她说,“妹妹收了。要留给孙子娶媳妇。
 
……”她忽然笑着像少女,看着发呆的陆明栋。老人凄凉地笑了笑,然后看着儿子。
 
“少祖,那橱里还有一个盒子,带给景惠。叫她分娩以后就回家来住。她是好心人,你要细心。”老人说,然后转身烧烟。
 
饭后,蒋少祖抽起了上海带来的烟斗,想起了上海底一切,觉得它们在半天之内变得遥远了。他有些凄凉,坐在哥哥底书房里翻着哥哥底诗稿;窗外是蒙雪的、寂寞的花园。他丢下了诗稿,挟着手杖懒散地走进花园。
 
花园底纯白与宁静,那种肃穆的、深沉的宁静令他感动。他含着忧愁的、怯弱的笑容走过披雪的树木,来到荷花池边。池里已经结着薄冰了。
 
他在池旁站了很久,凝视着楼宇,凝视着父亲底这些蠢笨的工程,觉察到它们底旧朽与纯洁,就柔弱地笑着:有了那种特别忧愁,特别优美的情感,觉得自己是洞察了人世底一切苦恼和不幸。随后他向松林走去,继续抽着烟。他少年时代底生活是与这个松林不可分离的。
 
松林在雪里矗立着,比四年前他回来时显得更高大,更孤傲了。他踏着雪走过去,嗅着潮湿的树香,来到了池边。松树顶上,有喜鹊噪叫而鼓翼,拨下雪来。
 
他冷静而忧愁,想到自己底生活,想到昨夜所见的王桂英;开始意识到她底杀死小孩的行为是可怖的,因而现在的生活是可怖的。
 
他峻烈地皱眉,凝视着池水。池水静止无波,冷风吹着,树上的雪花轻轻地飘到水里来。
 
他毅然地转身走回去,在松树间踏着雪踱走着,苦笑着。“这有什么留恋,这有什么!因为社会对我们冷酷,所以我对她(王桂英)应该冷酷!我也许对不起她,但不是已经报偿了么?她不再能蛊惑我!”他想,苦笑着,“也许吧,也许我能够安慰老人一点……啊!好蠢的性格,好蠢的工程!他每年冬天要周济穷人,今年他干不干呢”他说,于是愉快地站下来,望着树顶上的喜鹊,向它吹着口哨。
 
“多么动人的苏州啊!真好玩,所谓故乡!喂,小雀子!”他向喜鹊大声说,随后吃惊地笑着盼顾。他拾起石子来投喜鹊,喜鹊飞开了。“不过,很可能的,”他徘徊着,继续想,“假若二十年后,我底事业成功,那么,我就要住到这个地方来!在落雪的冬天,几个朋友,一盆火,还有我底孩子们!多么好啊,能够休息是多么好啊!这个世界,能够奋斗,原是多么好啊!年青的幻想和错觉,应该过去!记得幼时爱嬉笑……,但是苏州的那些姑娘们呢?莎士比亚说:‘我们的小小的生命,都是做梦的资料’……”
 
他走回池边,回过头来,苦笑着看着自己所踏出的凌乱的足迹。……
 
他忽然看见老人底庞大的躯体升上了假山石,向着松林。老人支着木杖,缠着大的围巾,凝视着寂寞的园林。老人在落雪的庭园中幽灵般地升上假山石,这种情境,令蒋少祖吃惊。
 
蒋少祖看着父亲,觉得父亲看见了他。蒋少祖迟疑地向林外走来。
 
但老人没有看他。老人凝视着松林底高处。蒋少祖转身望高处,看见了覆雪的树顶和炫目的、胀雪的天空。“他在看什么?看见什么?”他想,一面向假山石走去。
 
老人不动,垂下眼睛来看着他。老人目光明亮,眉心里有轻蔑的,愠怒的表情。
 
蒋少祖忧愁地笑着。
 
“爹爹不冷?看什么?”
 
老人哼着。“看看。”他说,重新看着松林高处。
 
整个下午,姑妈和姨姨长谈。姑妈同情姨姨,向姨姨说了南京底情形,说了她自己底生活和苦恼,然后询问姨姨自己家里的情形。
 
姨姨迟疑了很久,她觉得向蒋家人说自己家里的情形是不对的。姑妈唤起了她底屈辱,她开始哭,说她家里穷,说她是卖到蒋家来的,说她已经两年没有回家。她和家里人都不识字,不能通信,她不能知道父母底存亡。她哭得像女孩,说她这样的女人是该受雷殛的。她底小孩们恐怖地站在旁边。
 
于是姑妈跟她出主意,说可以请蒋少祖写信。但她回答说她不想写信。
 
姑妈不忍,说她自己回南京时可以去镇江看看。但姨姨怀疑,拒绝了。姑妈流泪,一定要把钱币分给小孩们,和姨姨坚持了很久。以后姑妈吩咐孙儿伴小孩们去玩。但不幸的小孩们不肯出去,他们要站在母亲身边,守卫母亲。
 
姑妈回前厅以后,姨姨就倒在床上。已经黄昏了,房里映着雪光,小孩们和仆役们在房里阴惨地走动着。姨姨叫大女儿关上门,然后唤小孩们到床边。
 
她坐起来,开始向小孩们说话,然后向阿芳耳语。
 
阿芳知道这个不幸要来临。她觉得这个不幸是已经确定了。她恐怖地、痛苦地站着垂着手,眼睛发闪。“今朝知道么?阿哥回来,姑妈回来,商量家里头的事,家里头快要遭难了!”母亲向女儿耳语,“大哥疯了,大嫂嫂要分家,要抢东西!阿芳,你大了,长成大人,要懂事,娘心里头难过,活不久,阿芳,弟弟妹妹要靠你!”
 
阿芳恐怖地抓着自己底手,嗅着鼻子,忍住了啼哭。“阿芳,要带好弟弟妹妹!要学大人!阿芳可知道,娘是爹爹拿钱买来的!阿芳要知道……阿芳,说一句,说一句……”
 
阿芳恐怖地抓手,哭出了愤怒的声音。全身搐抖着。小孩们痛哭。
 
母亲抱起小女孩,把她压在胸上,又抱男孩。阿芳哭着跑到窗边,不要母亲抱。
 
“妈妈,妈妈,我不许你说!你再说我就死!”阿芳跳脚,哭着,愤怒地大声叫。
 
姨姨倒到床上去。女仆推门进来,掌着灯。
 
第二天上午蒋少祖回上海,应诺父亲年后一定带妻子回来帮忙料理家务。老人不适,发烧,没有起床。晚上,冯家贵完成了任务,带蒋蔚祖来家了。
 
老人喊进了痴呆的儿子,严厉地斥骂他。蒋蔚祖站着不动,好像没有听到,但忽然跪下来哭泣,请求父亲饶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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