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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财主底儿女们 > 财主底儿女们_路翎_小说全文在线阅读 上部 第十章(2)
汪卓伦底眼睛停留在宁海舰上。他在猜想宁海舰上的各种人们底各种心境,并辨认在走动着的几个显赫的人物里,谁是汪精卫。当检阅的集团从宁海舰降下汽艇时,汪卓伦底心中又爆发了热望。他希望他们一定到驱逐舰上来。他是在渴望着得到一种崇高的庄严的东西,虽然他不知道是什么。这是在来到江边时便得到启示的。他即刻飞离了他所站立的平凡的、可厌恶的、无从使力的世界,而感到那种迫人的庄严。江面上的一切活动是造成了这种庄严。无论这个活动本身是怎样的意义,在活动者们,每个生命本身,却是有着独特的意义的。这种辉煌,这种庄严征服了一切,征服了特殊地软弱的汪卓伦。于是瞬间前的一切意义,一切内心活动,被目前的新的意义淹没了。在汽艇向驱逐舰驶来,而舰上军乐鸣奏时,汪卓伦热烈地惶惑地感到来着的人们是伟大的人们,严肃地闭紧着嘴。军乐重新显得辽阔,雄大,优美,汪卓伦敏捷地盼顾了一下,耽心着周围会有错失,感到了在这个江面上,这个民族正在使着它底全部力量和它自身底弱点及某种可以感到的,巨大的东西作着抗争。
 
在被疏忽的时间里,从南京底背后,升起了明亮得耀眼的云群。这个云群迅速地升起来,张开了巨大的双翼,在奇迹般的时间里,下降,盖住了南京城,并且向江面推进。没有力量可以阻拦它,这个明亮、迅速、庞大的云彩底队伍。它更下降,罩住了江面,于是瞬间前的千百种色彩和闪光消失了。江面是笼罩在静穆的白光里,江风变得沉重起来。
 
江风吹着登舰的煊赫的人们。漂亮的汪精卫在舰梯上停了一下,用半闭的眼睛缓缓地环视,并且微微地点头。风吹着他,在静穆的白光里,他显得很忧愁。
 
从第一个瞬间起,汪卓伦便严肃地凝视着汪精卫。
 
甲板上洪亮地叫了立正。汪卓伦立正,看着汪精卫。“你是不是,如周围的一切和你自己所显示的,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你觉得怎样?你觉得这一切有什么意义?”汪卓伦底严肃的明亮的眼睛问。
 
在检阅团登上舰梯时,舰上是有着军乐声,但汪卓伦却觉得周围是异常的沉静。检阅团:汪精卫、日本特使、海军官员、外交官员们通过汪卓伦身边,不注意他底存在。在他们眼里,汪卓伦和舰上的一切人都是陈列物。
 
但汪卓伦底眼睛,和其他一切人底眼睛,注视着检阅团。在检阅者们以从容的、庄严的、享乐的步态走近行列时,有洪亮的声音喊了敬礼,水兵们底手掌整齐地举到帽缘。水兵们底不同的,但有着相同的表情的眼睛作着注视;他们是一直在注视着的。注视——在静穆的白光里,在江风里,在努力振作着的军乐声里,在他们底坚强的横队里,这种注视对于他们自己是庄严的。他们未思索面前的是怎样的人们,但在周围这坚强的一切里,他们必须注视,而证实面前的是“伟大”的人们——这坚强的一切底对象和工具的“伟大”的人们。那些各各不同的、明亮的眼睛,是充满着一种魅人的吸力的,它们在不同的瞬间是照耀着千百种不同的生活的。水兵们,是感觉到那种把它全部表露出来的、深刻的庄严。他们底眼睛好像说:“我们是有力、庄严、能够承担那堆在我们肩上的沉重的一切的,看吧,我们站着,承担住了!我们是乐意向自己证实这个的!……是的,我们全体!”
 
汪精卫走在日本特使身边,忧愁地点着头,好像耽心水兵们会突然把敬礼的手放下来。他是有着那种优美的、深刻的、骑士的和情人的风度的。如人们所感觉到的,这个煊赫的人物,是在内心里把微贱的民众和抽象的国家想象成他底中世纪的情人的。他底那种忧戚,那种好像是很柔弱的耽忧,那种不得已的微笑,就是从这种娇媚的,然而可惊的想象力来的。在此刻,他是无疑地在想象着水兵们底苦难,和从这条陈旧的军舰所显示的,中国底苦难,就是说,他底情人底苦难,因而也是他,甘于承担苦难的汪精卫底苦难。由于富贵的人们底奢侈的、旧式传奇那般魅人的、奇妙的心里,在得到这种苦难的自觉后,他便显得特别黯澹、疲乏、感伤了。这个人底娇嫩的面孔是最适于这种表情的。但显然只是和别人一道他才集中精神地做这种表情;现在,无疑地,他是想用这种表情感动走在他身边的、冷静的仇敌。他不时看着这个冷静的日本人。他底眼睛潮湿了,而微笑,甜蜜的、忧愁的微笑留在唇边。
 
因此,汪精卫为什么要领日本人到这条陈旧不堪的驱逐舰上来作友谊的欣赏,是很容易明白了。显然他是企图使日本人从这种破旧的景象,和忍耐的、苦撑门面的努力,并从他底悲剧的面容得到关于中国底悲剧的启示。在汪精卫底想象里,那种古旧的、遗老们的大家庭在行将破灭时所表现的奢华和坦白、忍耐和凄凉,是这个人间底最动人的戏剧。根据这种古国底情感,这个骑士和情人的汪精卫就安排了他底这场幻想的、心理学的,或说颓废派艺术的外交。但这个日本人却缺乏这种浪漫。他是严厉的,有些忧郁。显然他是日本底出色的国民,是那种明白一切权利和义务的、干脆的自我主义者。他显得他在这方面的教养是很够的,在走过行列时,他毫无动作或表情,他不看水兵们,也不看汪精卫。他只是挺直地、生硬地在光滑的甲板上走过去。他是严厉的;特别在发觉汪精卫向他启示浪漫的幻想时,他是严厉的。
 
走完水兵底行列,汪精卫就忧愁地看着江面,好像想起了什么事,皱着眉,掏出手巾来,并且仔细地折好,揩了鼻子。
 
“什么时候,太阳被遮住了呢?”汪精卫,藏好了手帕。忧郁地、耽忧地向年青的翻译说,然后眼睛变得明亮,看着日本人。
 
翻译执行了职务,在翻译的时候,汪精卫看着日本人,皱着眼睛,耽心日本人不了解这句话底深刻的含义,但显然的,这个深刻的含义,即太阳,日本底国徽被遮住了,是他在说了之后才想起的。
 
日本人简单地抬了抬头。那种动作,是很像一个军官在观察天气。
 
瘦长的、有些驼背的舰长笔直地站在他们底旁边,听见了汪精卫底话,眼里有喜悦的、抑制不住的光辉。他是了解这句话底深刻的含义的。上帝恰好把他安排在他所站的位置上。他是得到了那一种天启,一种思想,一种光荣,那是像太太们听见了关于新式大衣的好消息一般,可以使他底生活丰富半个月的。
 
汪精卫注意到了日本人底这种态度,忧愁地叹息了一声。
 
“日本人多么笨!或许他装假!”忠心的舰长想。
 
走近炮塔,汪精卫就向日本人指示了大炮底陈旧。这次日本人懂了,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于是汪精卫多情地、耽忧地、哀怜地看着日本人。
 
“这个炮,也是能够放的,并且准备和这舰上的人们一同灭亡。我们中国人是不怕地狱,熟悉受苦的,他们要悲哀地灭亡,感动全世界!啊啊,多么痛心,我底心是怎样的颤动呀,看见这个悲壮的未来!假若你,亲爱的先生,爱人,和仇敌,不理解我底这个受苦的衰弱的心灵,不理解人类底莫大的悲哀,不理解周围的这一切,我所让你看的这一切底动人的意义的话!啊啊,我底爱人,我们最好是哭泣,哭泣!”汪精卫底哀怜的、潮湿的、诗歌般的眼睛说。
 
日本人低下眼睛,不看一切。
 
“走吧,好,走吧。请。”汪精卫温柔地笑着说。军乐鸣奏着。
 
汪卓伦是在注意着站得笔直的、困苦的水兵们。然后军乐奏着,他抬头向着炮塔;以明亮的白云作背景,陈旧的大炮高举着。汪卓伦眼里有了泪水;汪精卫不再拘束他了,在十分钟以内,汪精卫已经给了他以身边的平常的人的印象。他仰头向着炮塔,汪精卫走近他时他依然向着炮塔。奋激的军乐,立正的水兵们,炮塔、白云、和他自己——这便是一切。他底静穆的眼里有泪水。他是感到,在这个天空下,这个民族正在使着它底全部力量和某种巨大的、无可比拟的东西作着抗争。它,这个民族,不怕显露自己底弱点,所以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拦这种抗争。
 
他是一直惶惑地、严肃地注意着汪精卫的,但现在他没有发觉这个汪精卫底走近来。在时间底成熟里,那种外部的庄严和威力是消失了。水兵们显然有些涣散。而汪卓伦是在那种内心底突然的激奋里,感到更大更深的,并且是自由的庄严。
 
汪精卫注意到了他。他立正,皱眉,用恭敬的、怀疑的眼光看着汪精卫。于是汪卓伦在汪精卫眼里有了存在:因为他底潮湿的眼睛。汪精卫向他文雅地微笑了。
 
“你,觉得还满意吗?”汪精卫问。
 
这句问话,是使软弱的汪卓伦心里起了强烈的、幸福的颤动。
 
“报告院长,满意。”汪卓伦说,感到是另外的东西在自己嘴里发音。用怀疑的眼光看汪精卫。
 
“是我对,还是你对?我是受了骗吗?”他底眼光问。
 
检阅者们站成小小的圈子,注意着这个军官。汪卓伦窘迫了,小孩般皱眉。
 
“他,看着这一切,而为他底国家底命运感动了。”汪精卫,通过翻译人员向日本人说,带着在全部检阅的时间里第一次出现的夸耀的愉快笑容。
 
日本人点头。汪精卫皱眉,面孔又黯澹了。
 
风吹着。汪精卫恍然若有所失地环顾,感到了风,点了一下头,好像感谢风。随后他向身后轻轻地点头,在风里文弱地优美地走下扶梯。
 
汪卓伦重新向着炮塔。脸上有着静穆的、悲哀的笑容。
 
军乐继续鸣奏着,但汪卓伦听见了沉重的江波。从静穆的白云里射出了一道阳光,舰桥辉煌地闪耀着。在不远的江面上有了另一道阳光,同时第三道照耀在遥远的浦口岸上。在纯洁的、静穆的空气里,金色的春天的阳光放射着好像展开着的辉煌的扇子。江波激荡着,从沉重的灰黯里向阳光跳跃着;一切波涛都从灰点里向灿烂的阳光跳跃着,举着它们底白色的头。汪卓伦同时看见了在蒙烟的,稠密的南京城上,照耀着两道阳光。远处,紫金山天文台底金顶,在一道阳光里闪耀着。
 
汪卓伦站着不动,感到舰上有了轻松的、愉快的空气,感到舰身是在波涛里愉快地摇摆着。他注意着在阳光里向一艘鱼雷舰驰去的汽艇。鱼雷舰什么时候驰到正面来了,现在它在和宁海舰交换着旗号。检阅者们上了鱼雷舰后,江上就轰震着马达声和波浪声,宁海舰移动舰首,向六合的方向驶去。其次,两艘炮舰衔接地向同一方向驶去。但这艘驱逐舰没有移动,舰上笼罩着休憩的安静。显然这一切都是计划好了的。小小的舰队在江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涛。
 
舰队移转时,汪卓伦注意到了泊在远处江岸的、赤裸着大炮的、各帝国底军舰。
 
一道阳光投射在进行着的舰队上。宁海舰底雄伟的舰桥上,旗手挺拔地站在阳光里。汪卓伦带着最大的感激,以酸湿的眼睛凝视着进行在诸帝国底军舰间的、中国底哀顽的、小小的舰队。阳光时而在这艘舰上闪耀,时而在那艘;有时在炮塔和舰桥上,有时在舰尾。汪卓伦看着这个舰队,好像儿子看着他底离别的母亲:由于这个离别,他和他底母亲是都交给了残酷的、未可知的命运。
 
舰上笼罩着寂静。大家都在看着驶去的舰队。
 
“他妈的它们去了,一直开到日本!”在汪卓伦身边,一个强壮的水兵大声说。汪卓伦流泪了。
 
“多么好!去了!”汪卓伦含着眼泪向自己说,“假若有一天真的这样去了,也许就在明天,在今天晚上,外面就是广阔的海洋!是钢铁的,是血和肉的,是记着祖先和后代的,不胜利就不要回来!不胜利就和敌人一起沉没!我也要去,我就要出发!”汪卓伦,感激着,想,并感到身边的那个水兵,和舰上的一切人们都这样想!“是的,我看见了什么是最高贵的,当那个炮口衬在白云下,我感到了生命,理想,权利!我也感到了什么是最伟大的,这里,是我们底百姓,我们底首都,我们底祖国!”他想。他望着阳光灿烂的远处:舰队消失了。
 
“唉——那个日本鬼啊!”在他身边,水兵大声说。
 
甲板上有了谈话声和凌乱的脚步声。舰长快活地穿过了水兵们,有趣地在阳光下眯着眼睛。
 
“你们不错!今天不错!”他大声向水手们说,带着天真的豪兴,像赌棍夸耀自己底牌。
 
“啊,他是这样管理他底部下!”汪卓伦回头,想。舰长快活地走向他,不停地点着头。
 
“老兄,恭喜!他跟你说什么?”舰长大声问。同事们和愉快的水兵们围绕了汪卓伦。
 
“没有说什么。”汪卓伦回答,怕显得傲慢,笑着。但这种笑容是温良的、苦难的人们底笑容,忧郁而深沉,闪耀着辛酸和屈辱,并且闪耀着严肃的抗议。
 
“说什么呀!又不是秘密!”
 
“没有说什么。”汪卓伦固执地说,带着同样的笑容。“我听见他说:太阳被遮住了,但是日本人不懂!你们觉得怎样?”舰长环顾,说。“啊,太阳被遮住,好极了!”汪卓伦沉默着,以责难的、亲切的、凄凉的眼睛凝视他。
 
外部的世界所贵重、所肯定的,正是汪卓伦对它感到惶惑、羞惭、和恼怒的,因为汪精卫底那两句话,汪卓伦在半月内便升了级。并且得到了一种含着讥讽、嫉妒、和赞美的荣誉。汪卓伦深深地感到屈辱,每次遇到这种恩宠,总经历到汪精卫向他问话时的那种混杂的、软弱的情感;每次总给以沉默,给以责难的、亲切的、凄凉的注视。……
 
在这段时期里,蒋少祖感到,在他底周围,世界是展开着,运动着,好像戏剧。对这个世界,他底工作是冷静的观察。这个观察是每一代人每个人都企图做到的,但只有少数的智慧的心灵能够做到。这种工作是需要殉道的,明澈的,不可思议的精神。并需要彻底的孤独。
 
蒋少祖是在他底生活里造成了这种他以为必需的孤独。但也许不是他造成了孤独,而是孤独造成了他。他是处在当代中国底最激动的社会圈子里,他底活动能力是颇为可惊的,但这种活动是他在他底哲学理解成手段里的活动,即隐藏自我,不求别人了解,因而激励自我的活动。所以这种活动是使他英勇地走进了孤独。并且使他感到,在他底锐利的心灵之前,世界是如戏剧般运动着。
 
理解一切因果,安静地坐在自己底书桌前的时候,仔细地回想着半个钟点以前在公共场所的自己底行为和别人底行为,并且揣摩着这些行为,设计着更美好的场面:谈话、动作、掌声、微笑、感谢的然而威严的视线——这些,是蒋少祖底最大的快乐,是照耀着他底青春底峰顶的无上的光明。
 
他觉得他所得到的孤独的思想将引他到荒凉的、伟大的旷野里面去。他是正在走进去,不时瞥见它底神秘的远景。他采撷了花朵,有了诗歌,感到了人类底热情和欲望,在时间底急流里所散发,所凝聚的芳香。他觉得别人没有权利知道他心里的这一切,正如尼采底著作,诗的灵感底泉源,别人是没有权利理解的——那种心灵底权利。孤独是给他底生活散发了芳香。在这个上面,他是热烈的、放纵的,正如他本来是这样。
 
因此,蒋少祖在外部的事件里,是冷酷起来了;永不把惶惑显示给别人,永不求理解,永远利用世界,和世俗战争!但这种成功,是得力于他底放纵的内心的。在他愈冷酷的时候,他底内心便愈热炽。正是这种内心底热情和哲学,使他能够镇压了过去的控诉,并且获得了进行他那种战争的力量。
 
在这个时代,一切这种自由的进步,都显露出激进的色彩。中国底东西,常常是强烈的、血质的。在这一切以外,还加上了一种非这个中国所熟悉的灵活和华美,蒋少祖获得了群众。
 
蒋少祖是国际问题专家,在经济上有着好几家报馆底经常的接济。并且在这年春天,他获得了这个圈子里的出色的女性底注意。这一切,在上海,是把这个年青人放置在有利的,魅人的位置上了。他最初加入了在政治界里名誉不好的派别,然后脱离了,加入了另一个。他是进行着所谓人民阵线的活动。在他心里,是有着愈来愈强烈的政权的野心。……蒋少祖所获得的那些女人们底注意,是使他自己也吃惊的,因此他赶快戒备,而露出乖顽和顺从来了。他接到一个不知名的女子底来信,要他公开地谈一谈恋爱问题。其后又接到一两封,是某个知名的女子写来的,在信里热情地提出了好几个问题。
 
他非常优美地回答了后者,说自己从来没有,也不想研究这些问题。
 
这一切,在孩子诞生底刺激后,连续地刺激了陈景惠。依照着这个时代的母性高于一切的议论,陈量惠是应该完全丢开过去的一切,而在家里喂小孩的,但她并不这样。以前两年,她倒是安静地在自己底交际圈子里生活着,而蹲在家里的,但孩子底诞生却使她经历到了那种要求肯定她底已有的和应有的一切的不可抑止的情热。用平常的看法来说,就是这个女子已经消失了她过去的幽静的美德,而变得妒嫉了。
 
以前两年,陈景惠是还像女学生一样,痛苦、善良、热心、不敢思想、易于羞耻。她好像不明白,在这个世界里,什么东西是她底或应该是她底,她时常显得混乱,软弱。在金钱上、友谊上是这样,在爱情上也是这样;她永远退避,显出那种被世俗认为是美德的、怯弱的态度来,似乎她底年龄是大于她底心灵。王桂英底事情是给了她以致命的创伤。但以那种怯钝、消沉,她掩藏着,逃避着这个创伤。她底这种表现增加了蒋少祖对她的不注意。
 
但孩子诞生,她底创伤同时流血。她是经历到可怕的怀疑,因为她现在是另一个生命底母亲了。她是必须用她底已有的、应有的一切来养活她自己和这个新的生命的,因此,那种情热爆发了。孩子诞生以后,这位女子是迅速地成熟了。她是有了无数的需要,无数的感情,并且是那样执拗,非达到她底目的不可。因此即使在单独和孩子相处的时候,她也不能忘记她是处在怎样的世界里,不能忘记她和这个世界的相互的要求和抚慰。如蒋少祖常常发觉的,在奶妈不在的时候,陈景惠是时常坐在摇篮边,在镜子前妆饰着自己,并且妆饰着小孩,向小孩笑着那种与其说是母亲,不如说是感情纤巧的谄媚者底笑容。好像她企图把小孩造成那种她新近才发现的,最能够造成一个恩宠的世界的模样。
 
和小孩之间所表现的这种情形,是更强地表现在和蒋少祖的关系里。微笑、议论、批评、苛责和恐吓。冰冷的意志,和花言巧语是同时使用着,造成了使蒋少祖舒适而又苦恼的,一个女性所能创造的最高的、迷离的世界。最初是物质的奢侈,其次是对一切事件的坚强的干涉和参与。
 
陈景惠,在她底可惊的进展里,抓牢了她底已有的和应有的一切,而造成了一种不可摧毁的理论基础。上海底一切和蒋少祖底一切,刺激了这个理论底诞生。在她底生活里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底思想运用得这样灵活,并且接触得这样广泛。首先她检讨了她底一切朋友的生活,随后她记起了她以前所不敢想的,她以为最好的生活。她从这些里面抉出了她底理想。
 
对于蒋少祖底声名,她现在是敢于肯定了,她是渴望着那个辉煌的位置。于是在这种努力里,她底教养、知识、意志、和热情都得到了正当的归宿。
 
蒋少祖是乐于这个,也对这个苦恼的。陈景惠所造成的温柔的世界——这是以前未曾有过的——使他快乐,但在这种温柔里,却又有着某种不安定的东西。好像他们底家庭是因新的生命而照耀着光明,却又从深深的基础里动荡着。好像这个光明的家庭是被从不知什么地方来的寒风膨胀着,吹扑着。
 
蒋少祖还没有意识地去思索这些,因为他是非常的忙,并且对家庭生活底一切总是不觉地逃避。他用习惯的恼怒、嘲讽、尊敬、怀疑和自慰来对付这些。当陈景惠向他妒嫉地袭击的时候,他还是这样。如常有的情形一样,这个在外面的世界里是明确地进攻着的人,在自己家里却总是逃避着。
 
陈景惠活动到他底社会圈子里去了,在这个活动里,陈景惠显露了非常的现实手腕。她原是信仰蒋少祖底才能和成功的,而在和蒋少祖底周围的接触里,这种信仰便在可惊的热情底支配下变成了那种女性的迷信了。在这些活动里,她意识到她是天才底代表人,用非常的现实手腕替她底丈夫开辟着道路;虽然在回到了被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寒风吹袭着的家里去时,夫妻间底感情并不和谐。
 
虚荣和野心,是像大风一样,吹走了陈景惠心里的一切怯弱和怀疑。但蒋少祖是不愿承认她底权利的,既使所有的人都赞美她,他也不愿承认。在他觉得有保留的必要的时候,他就对她露出古怪的、尊敬的态度。这种态度最初很稀少,但愈来愈繁密。朋友们都觉得,蒋少祖是太不能明白他底太太在事业上的价值了;但蒋少祖觉得,除了他自己以外,任何人都不能明白她在家庭里的价值,即给他造成了这样一个不安的、苦恼的世界。
 
陈景惠底价值是被公认了,于是,不管蒋少祖底心意怎样,她和他一同,以矜持的、冷静的态度出现在公共集会里了。
 
在这几个月里,上海底活动是非常的多。航空救国、卫生救国、跳舞救国,——有几千种名目。这些救国的东西,是和北方的恶劣的政局相应,出现在上海,而作为上海这个世界在壮烈的史诗里所唱出的诗篇的。蒋少祖对这一切是愤怒而苦恼,他觉得他是处在渺茫中,但同时他更积极地活动着,因为活动增强自信。
 
五月初,蒋少祖对他底年青的群众做了一次关于法西斯政治的演讲。这次演讲是两家和蒋少祖们有关系的报馆和一个职业协会发起的,地点依然在那次欢送访问团的银行大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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