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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财主底儿女们 > 财主底儿女们_路翎_小说全文在线阅读 上部 第十章(3)
这是蒋少祖第一次作这种公开的大演讲。这件事证明了他底成功。
 
蒋少祖,在确定了这件事后,首先便想到是否可以让陈景惠到场。无疑的,她自己是一定要去的。
 
晚上回家的时候,他发现她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她刚从什么地方回来,没有换衣服,并且显然坐下来便没有移动,在那里兴奋地等待着。她用疑问的、不满的眼光注意着蒋少祖。蒋少祖向她看了一眼,走进内房。
 
好久没有动静。陈景惠依然坐着。保持着她底艳丽的、繁复的衣妆。随后她坚决地走进内房。
 
“我疲倦了!”她柔和地说,笑了笑,坐在摇篮边。“从前你说:我倦得很!现在你却说:我疲倦了!”蒋少祖想,看了她一眼。
 
“小寄在睡觉,奶妈出去了,还在睡觉。”
 
“你,买了什么东西吗?”蒋少祖,露出不自然的、掩藏的目光,瞥着房内。
 
“我何需买东西!自然有人送来。”
 
说了这个,陈景惠就环顾,她底打着口红的嘴边显出了轻蔑的纹路。
 
蒋少祖看着她,同时抓紧了椅背。
 
“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了王桂英。”忽然她说,声调变得倔强,眼里射出了恼怒的光辉。
 
蒋少祖严厉了,猛力地推开了椅子。
 
陈景惠轻蔑地笑了笑。
 
“不管你怎样,你不愿意你底妻子提起这件事,是不对的!”陈景惠站起来,高声说,“你是一个专制的魔王,一直到今天,还忽略别人底生命!”
 
“住嘴!”
 
“我不是喜欢闹事的!我信仰你,但是你侮辱我,你底妻子!”她走上前来。“你所有的我没有,我底一切则完全交给了你!我没有犯错,我没有!是我替你在社会上掩藏这件事的,不是别人,虽然我相信你对我的爱情……”她沉默了,她皱眉,变得粗戾,难看。高涨的热情使她底脸重新发红。蒋少祖怀疑地、激怒地向着她。
 
“刚才,我不过跟你说我看见了这个人,像你说看见了什么人一样。假若你也能把这件事情认为是过去了的创伤……我今天是太不小心了。我是太不小心了。”她用颤抖的声音说,眼里有了泪水,走回椅子,蒙住了脸。“你,明天有一个讲演吗?”于是她抚慰地问。
 
“你,心里觉得怎样?”蒋少祖皱着眉,问。
 
“不要关心我。”她说,凄凉地笑了。“问你自己的事。什么是重要的?”她说,以那种温柔和精致,注意着自己底呼吸、动作、声音。她耸动肩膀,胸部颤抖着。
 
“啊,多么可贵的感情!怎样?究竟经过了什么事?”蒋少祖想。
 
“少祖,记住创伤。”陈景惠动情地说,看了摇篮一眼。在她底脸上,代替刚才的难看的粗戾,出现了丰富的、迷人的表情。
 
蒋少祖看着她,那种近于忏悔和爱情的,但又不确定的东西,在他心里颤抖了起来。
 
“明天的演讲,你去,啊!”他说。
 
“我,要去的。”她回答,看着他。她底眼光说,“为了你,我要去的。”
 
蒋少祖,好像明了自己应该回答什么,上前拥抱了她。但当她底激动的身体——这个女子现在是多么容易激动!在她底丰富的情热里,她是到处都发现她底生命底美丽的意义——在他底胸前颤抖着时,他便突然感到了锋利的苦恼。
 
他没有理会他底苦恼,爱抚着她。脱开她后,他在房里徘徊了起来。
 
“我底事业需要你。”他温柔地说,即刻痛苦地走出房,蒙着脸站在壁前。
 
“一切是已经怎样了?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想。
 
因为人们不愿过那种灰白的生活,又不能脱离它,人们便想从这种生活里创造出他们所想象的东西来。各种热情是在这里面撞击着,造成了人们所不能,所不愿理解的痛苦。为了企图得到某种难以说明的东西,人们就利用过去的创伤来激发热情,而掩藏现实和利己。
 
“一切是已经怎样了?……但不是很好么?但不是也有好的东西么?所以,她是有价值的,在我底事业里。”那个可怕的痛苦缓和以后,蒋少祖想。
 
房里有婴儿底哭声。蒋少祖走了进去。陈景惠抱着婴儿,那种姿势,好像要把婴儿献给谁。陈景惠低语着,笑着,带着戏剧的风韵。
 
“你看小寄,多可怜的,小寄,”她说,扬起眉毛来。脸上有短促的迷惑,她盼顾,似乎她体会到了某种空虚。“啊,他是多么像你,在你高兴的时候,啊,也像我!”她加上说,企图填补这个空虚。
 
但她静默了,以严肃的,疑问的眼光看着小孩。这个沉默填补了空虚。
 
蒋少祖站在旁边,露出了尊敬的、愁闷的表情,看着她。
 
蒋少祖和陈景惠走进会场时,脸上有类似的表情,他们脸上都有着严峻的、沉思的表情。陈景惠精心地考虑了,她底衣妆怎样才能在这种场合显得朴素而庄严。她是激动地思索过,怎样的一种风姿,才能表达出她所认识了的一切:智识、教养、地位、社会关系。在这种激动的考虑以后,走进会场时,她就变得冷静。她是有些恐惧,但在廊道里走了几步以后,意识到自己仍然把握着生活里的最好的部分,她便冷静而严峻了。这种外貌是显得大于她底年龄,但在这个社会里,人们是奇怪地长久地停滞,又奇怪地飞速成长的。这种外貌,是使她变得很像那些在公共场所常常出现的、谋取妇女解放的妇女们了。
 
“是的,我一切都没有弄错!大家要注意到青色的衣服和我底表情。临时我才觉得完全应该像这样……在我心里,是有着权力!”走过喧骚的会场时,陈景惠想。她是偶然地用“权力”这个字表明了她心里的东西,但在这种表明里,她底生命是明朗了。她决未获有权力底男性的观念,但她是确实地领有了权力底女性的感情。
 
“不要看别人,就是熟人也不要看,这里是和别处不同的。”她想,严峻地向着讲坛,感到她底英勇而镇定的蒋少祖是走在她底身边,感到无数的目光,对它们感到敌意,走过会场。
 
“并不是我要求他们,而是他们要求我。”她想,回答着在她心里激动着的,为一个处在不和谐的高位上的女性所有的企图谄媚全世界的,又与全世界敌视着的感情。回答这些目光,她露出从容、严肃,和冷淡。没有人知道,在她心里,是燃烧着关于她自身的赤裸裸的思想。正是在这种场合,因为防御底需要,她底思想才变得如此的明确、赤裸。“我决没有错!他们为什么不鼓掌呢?”她想,皱着眉走到讲坛前面。她看了蒋少祖一眼,然后以烦恼的、搜寻的目光,环视着场内。
 
蒋少祖没有看她,走到讲坛边去和两位朋友低声谈话。陈景惠走过去,向朋友轻轻地点头,笑了一下,然后又露出烦恼的表情。
 
“为什么这些人这样地走来走去?”她说。
 
蒋少祖看了她一眼,好像说:“我明白你。”走进左边的房间,又走出来。
 
在蒋少祖忧愁地安静地走上讲坛时,场内起了掌声,陈景惠向着场内,烦恼地看见了在左侧坐着的几个漂亮的年青女子。
 
“太阳,是从那边照进来。”她向朋友说,指着窗户,然后庄严地坐下来。
 
“这些人懂得什么?还不是出风头!多么糟啊!”她想。“多么糟啊!少祖怎样想。但是他是蠢得很,一定不懂得这个!难道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么?我要向他说明,……是的。”她烦恼地坐着。现在她是在心里明白了她在这个世界里的任务了,她在这里,虽然是荣誉者,却更是憎恶者和防卫者,她烦恼地冷静地坐着。
 
蒋少祖向台下微笑着,然后又变得忧愁。他是在忧愁和他如此地联系着的这些人们不理解他。在他底微笑里,他是原谅了他们。他盼顾了场内,注意到了射在场侧的,明亮的阳光,和阳光里的某种魅人的艳丽的颜色。他突然感到他底心灵又有了一个冒险的经历。于是他短促地闭上了眼睛。在他脸上有了苍白的、柔弱的、女性的神情。
 
“这一切对我只是一种抽象!谁能懂得?所以,对于他们,我也只是一种抽象!啊,这个世界!”他想。
 
于是,在那种使上海一切演说家羡慕的、可贵的安静和细致里,蒋少祖开始了演讲。他脸上有苍白的、嘲讽的微笑,好像他是在嘲讽着面前的这个“抽象”的世界。他的这一切使场内安静了,给场内投进了一种愉快的空气。好像是蒋少祖和这一切人之间,虽然相互强烈的存在,却因为是抽象的存在,所以永远互相取予,互相调和。蒋少祖底这种哲学是成功的。他感到了锋锐的快乐,正如企图相互抽象存在而不能的夫妇关系给了他以锋锐的苦恼一样。
 
蒋少祖鼓动了必需的热情。……阳光在艳丽的颜色上安静地辉耀着。
 
他叙述了法西斯政治底历史基础和希特勒个人底性格、历史。在他描述着国会纵火的时候,由于他底活泼的讽刺,场内不绝地有掌声。
 
他停下来,微笑着,等待掌声过去。
 
“我们所检讨的是法西斯政治,它是资本主义底总危机,和德国的国民性与历史传统造成的。”他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希特勒对捷克,对波兰,对北非和东南欧的领土要求,是不能像现在这样对付,是决不能在资本主义底一切政治外交里获得解决的。这就是欧洲底秘密。如此,人类底痛苦将没有终止。”他用富于表情的低声说,看着场内。“如此看来,中国底事情也不是从它本身能够解决的。以帝国主义对帝国主义,以民族主义对民族主义——是完全不可能的!我们要从痛苦中走出来,我们就要看得更远,人类底渺茫的远方!”他以手指前面。“同时,力量就在我们心里。民族解放,是社会的解放!”他有力地说。
 
蒋少祖在鼓掌声中忧愁地、安静地走下了讲坛,好像无论他向这个世界表白了什么和取得了什么,他自己心里总另有着一个奇异的世界似的,群众站起来,涌出门,场内充满了纷扰。他在讲台边略略站了一站,皱着眉凝视着这种纷扰。“啊,吃不消,吃不消!”他向朋友迅速地走来,笑着说。
 
陈景惠用一个爱抚的微笑迎着他。和走进会场时完全相反,现在,当场内纷扰起来的时候,她感到她是获得了解放,有了享受外面的春天的阳光的一切可能,——较之目前的这个使她紧张的世界,她是宁愿需要自然的、恬适的东西的。每次的鼓掌(这些掌声都是她所希望的)都使她漠然地不安,现在,这一切是过去了,于是她用那种朴素的微笑欢迎了蒋少祖。
 
这个微笑使蒋少祖幸福。那种休憩的安宁是来到了他底心里。他觉得很意外。他愉快地笑着,看了她一眼。“我是真的明白了她底价值!”他想。
 
但当发现有几个年青的男女向他走来时,他重新露出了忧愁的、疑问的表情。这几个年青的男女,是属于喜欢保留名人底签字的一类的,他们要求蒋少祖签字。男学生们是直率而恭敬,但女孩们却露出那种热情的羞怯来,互相笑着,犹豫不前。陈景惠提着上衣站着,向她们笑着了解的、赞可的、优美的微笑,如在交际场中应做的,但她心里是愤恨和轻蔑。
 
“蒋先生,请你……”女学生说,笑着伸舌头。“啊,啊,好的!”
 
蒋少祖匆促地说,接过她底美丽而精巧的签名簿来。“你们学校里,有各种活动吗?”突然地,陈景惠走上前来,笑着高声问。
 
“我们学校里很不满意……”女学生严肃地回答。还想说什么,但止住了。
 
“啊!”陈景惠笑着点头。
 
“这些学生多么单纯可爱!”学生们走开后,她快乐地向蒋少祖说。
 
陈景惠,对这个世界,首先是希望,其次是恼恨。但因为随后一个小小的机缘,她感到她底姿影是依然在这个世界上辉耀着,对这个世界底色彩和价值得到了结论。在学生们走开后,望着空旷了的会场,她脸上有严肃的、兴奋的笑容,好像她极想跳跃起来攫住那摆在空旷里的,别人所不能看见的一切。
 
当他们走过廊道,经过会客室门口时,一个朋友从会客室出来,拦住了他们。一个盛妆的、满面笑容的年青的女子站在门内。朋友向这位女子介绍了蒋少祖夫妇。
 
蒋少祖露出一种踌躇来。陈景惠注意到这种踌躇,笑着走近这位女子。
 
在那种不安的、仇恨的情绪露出了征兆时,由于新的经验,陈景惠就兴高采烈地笑着,表现出贤淑的风韵来,走向这位女子。
 
“她怀疑我!可恶!”蒋少祖想,皱着眉头走进来。
 
他们拉开椅子在圆桌旁边坐下来。那位朋友,尽着上海的骑士的职责,替这位美丽的女性拉开了椅子。蒋少祖在桌上搓着手,皱着眉头听着陈景惠和这位女子底谈话。
 
陈景惠底寒暄,问话,和答话几乎占领了全部的时间。
 
这位女子,就是给蒋少祖写信来的那一位,她希望结识蒋少祖。她是那种在革命底潮流里流浪过的、糊涂的、但美丽而敏锐的女性里面的一个。她底女性的才能使人原谅她底一切愚顽。她底美丽浪漫使人们把她底小聪明当做无上的革命的智慧。人们可以看出来,在她底身世里,是有着无数的痛苦的,但由于反省能力底缺乏,她轻易地便忘记了这些。
 
她托着腮,笑着,不时看着蒋少祖,回答着陈景惠底问话。陈景惠底热情使她脸上有沉思的、严肃的表情。她不时用手巾擦嘴唇。她极注意嘴唇;对于一个修饰过的嘴唇能够表达什么和启发什么,她是有着极高的领悟的。她在笑的时候便垂下眼睛。她底整个的身体,是好像粘在什么一种看不见的东西上。而在这一切里面,在这种胶粘里面。是显露出一个拘束着的、经常的、严肃的冲动。这种东西感动了蒋少祖。
 
“这个女子有一种深沉……这种女子,适于做一个最好的听话者,适于那些艺术的、宗教的、哲学的谈话!她听着,一面注意着自己,微笑是含蓄的,并且她常常舐嘴唇!”蒋少祖想。愁闷地看着陈景惠。“她到底有什么价值?”他苦恼地想。
 
“蒋先生什么时候在日本?”这位女子笑着问。“我们……”陈景惠说,但沉默了。
 
“那是四年以前。你去过日本吗?”蒋少祖问,快乐地笑着。
 
“没有。我很想去。”她轻轻地笑,舐着嘴唇。“多么好的风度!完全看不出写那封信的热情,但是可以感到!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蒋少祖想,同时,由于一种自觉,瞥了陈景惠一眼,露出了深重的忧愁。
 
“这个时代太令人苦闷了。”这位女子说。
 
“因此便要追求,我从你每一部分都看出来!”蒋少祖想,看着她感到锐利的愉快。
 
“也没有什么。”他严肃地说。“现在几点钟了?”他问陈景惠。
 
“十一点。”陈景惠看着表,冷淡地回答。
 
“好,再见。”蒋少祖说,有了彻底思索一切的要求,站了起来。
 
“好,再见。”这位女子笑着站起来,柔和地说,低下了眼睛。
 
在她底身体各部分,蒋少祖看出来一种拘束着的冲动。这种冲动,在一切条件具备的时候,就会冲破任何法律,而燃烧成狂炽的火焰。这位女子身上的一切都启示着这种火焰。蒋少祖有着快感、恐惧、和迷惑,从她身边走开。“请您时常指教。”这位女子说。
 
“蒋先生当然要指教。”朋友愉快地说。
 
“哪里,太客气了。”陈景惠妩媚地笑着,说。
 
蒋少祖疑问地向陈景惠看了一眼,然后恭敬地向这位女子鞠躬,走了出来。
 
“我要思索这一切,这一切!”走到街上,他想。“这位密斯杨很坦白,啊!”陈景惠说,挽住了他底手臂。“是的!”
 
“今天我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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