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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财主底儿女们 > 财主底儿女们_路翎_小说全文在线阅读 上部 第十二章(2)
于是金素痕轻轻地拉了一下窗帘,转身向着房内。
 
那种复仇的感情,在蒋蔚祖心中燃烧起来,给他以最后的支持,使他总能够站着。现在是完全的绝望了——疯人明白——因而是完全的复仇。
 
月亮升高了,蒋蔚祖在乱草里坐了下来,想着复仇。窗户里面已经安静了,灯光显得更明亮。蒋蔚祖看见那个穿西装的男子迅速地跑下了楼梯。……窗里的灯光熄灭了。蒋蔚祖紧张地站了起来,于是听见了一声尖利的、恐怖的叫声。蒋蔚祖静静地抱着手,站住不动。
 
金素痕出现在窗口,认出了蒋蔚祖——他正在站起来——发出那个尖利的、恐怖的叫声。以后是完全的寂静。金素痕在窗口站住不动,望着下面。
 
从这个叫声,蒋蔚祖感到了难以说明的满足。他仰头看着金素痕:明白他底目的是达到了。于是他迅速地转身,在月光下踏着荒草走去。
 
金素痕发出了恐怖的、求救的喊声。蒋蔚祖回头看了一下,静静地踏着荒草走去。
 
…………
 
深夜两点钟,蒋蔚祖走出挹江门。
 
街道很静寂,警察在各处站着;不时有小包车射出强烈的电光来驰过街道。四围有稀落的灯光,街道两边,行人道灯底整齐的电线在空中延长到远处,由疏而密,在远处的十字路口汇合成了繁密的星群。不可分辨的远处有沉重的、迟钝的马达声。
 
出城时,蒋蔚祖被警察拦住。蒋蔚祖安静地站下来,警察寂寞地走近来,在他底身上搜查。蒋蔚祖安静地看着警察肩上的发闪的枪刺。
 
“你夜里为什么在外面走?”警察疲乏地,严厉地问。“我回家。”蒋蔚祖安静地回答。
 
蒋蔚祖扣好了衣服,走出城门,觉得离别了什么,回头,看见了矗立在远处的天空里美丽的、红色的霓虹灯。
 
他凝视着这个霓虹灯。于是在他底冰冷了的心里,第一次地,对这个城市有了一个完整的印象。在以前,在他燃烧着的时候,这个城市所展示给他的是腐烂的脓疮、痛苦的诱惑、欺凌和侮辱;但现在他明白了这个城市是一个整体的存在,那些灯光是它底生命,而那个沉重的、迟钝的马达声是它底呼吸。
 
他走到十字路口,向警卫台底绿灯看了一眼,转身沿江边走去,听见了江涛声——另一种呼吸。
 
从最近的码头,苦力们抗着货物向货仓走去。在朦胧的灯光和月色下,移动着他们底沉重的、阴郁的身影。他们,在夜底寂静里,发出哮喘声和轻微的吭唷声来。
 
但蒋蔚祖对这一切是淡漠的,对那敷在城市上空薄薄的白光,他是淡漠的;对江涛底幽暗的闪光,他是淡漠的;对他底往昔的巢穴,那一片荒凉的废墟,他是淡漠的。因为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他了,他才觉得这个世界是完整的。因为他底呼吸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假若一切种类的仇恨和爱情,是这个世界底呼吸的话——他才觉得这个世界是完整的。
 
他在暖和的、沉寂的春夜里前行着。但他感到温暖,不感到沉寂——魅人的沉寂;不感到一切,他底思想,是淡漠的、烟影一般的、随便的。
 
“这里是我点火烧掉的。”走过废墟,他想,没有停留。“那一盏灯坏了,……我听见轮船的叫声……那个警察看着我,不许我回家……。这里又是一个警察,那边却是没有人,一片荒凉了,……我回家!”
 
他走得快起来。在他走近荒凉的江边的时候,他是完全虚脱了,没有思想,望着在朦胧的月光下发亮的峻急的江流,但不感到它底意义。他爬上了悬崖,望着底下的凶猛的旋涡。南京底沉重的呼吸声消失了,一切声音消失了,虽然江涛在下面怒吼,他却站在绝对的静寂中。对于他,一切都死寂、冷漠、无意义。
 
“那下面是多么亮!”他想。“我死了!”一个低的、冰冷的声音在他心里说。
 
迅速地,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压迫着,他蹲下来,跃下了悬崖,凶险的旋涡立刻就把他吞没了。
 
朦胧的月色照着城市和江流。那个呼吸,人间底呼吸,沉重的、迟钝的、安静的,在深夜里继续着。
 
“是人,还是鬼?”金素痕昏迷地想。“是鬼!……我欠他的!”她向床跑去,但碰在柜子上。她打开灯,又跑到窗边,蒋蔚祖已在迷茫的月色里消失了。她跑到房中央站下来,颤抖着,流着汗。
 
佣人走进来,问她什么事。金素痕被开门声惊吓,倒在沙发里,缩作一团。她脱下皮鞋来,向佣人摔去,然后举手捶自己的胸脯。
 
“你……看窗外……”她窒息着说,“水!水!……你带阿顺来……不,不要带他……你坐在这里……”她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她无声地蜷伏在沙发上颤抖了很久,眼睛望着前面,好像望着可怕的深渊。
 
然后她爬到床上去,未脱衣服,拖被盖盖上。她做手势叫佣人去找主人。佣人去后,她又跑到窗边,由于恐怖的幻觉,她发现蒋蔚祖仍然站在草地里。她颤抖着,猛力关上窗户。但即刻她觉得蒋蔚祖在她身后,她回头,看见蒋蔚祖在床边消失——她底新婚的床铺。她拚全力冲到门边,觉得颈项被扼住了。她冲在门上,发出了一声窒闷的喊叫。她底丈夫回来的时候,她是伏在床上,用被盖蒙住头。听见响声,她颤抖起来,但不能移动。那个富有的年青的律师掀开被盖来,发现她底脸已经抓破。为了抵御怨鬼,金素痕是抓破了自己底脸,并且把手指咬出血来了。
 
金素痕恐怖地看着律师。
 
“让我死!让我死!”好久之后,她突然振作起来,叫,跑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你这是干什么?……”年青的律师,他底惊吓已经过去了,向她走了一步,阴沉地说。
 
“滚开!滚开!”
 
“你这是为什么?……我们可以分离的。”律师嫉妒而仇恨,低声说,嘴边有轻蔑的笑纹,看着她。
 
这个男子,不觉地,从最初起,便肯定了金素痕底不洁。听见这种仇恨的声音,金素痕便疾速地回过头来。“他说我们可以分离?”她想。一种冷酷出现在她底脸上。这种冷酷使她镇压了她心中的怨鬼。这种人世的冷酷是镇压了阴间的恐怖。较之怨鬼,金素痕还是害怕人世。很可能的,假若人世能给予她一点点真诚和温柔的话,她便会追逐怨鬼,而死去的。但现在相反。……
 
于是那种冷酷的镇定来到她心里了。假若活着已经是这么可怕,那么地狱便是无所谓的。她必须消灭,或隐藏这种人间的可怕,于是那种力量来到她底身上。无疑的,在她没有寻到或造成人间底温柔以前,她是不能去寻求或制造阴间底温柔的。她是为温柔而生的:任何一种温柔。她要活着。
 
她又看了一下窗外;没有东西,她叹息了,蒙住脸。而且,她哭起来——为了人世底温柔。
 
“我刚才看见窗子外面有鬼!”她哭,说,“而这全是因为你……所以你要送我到上海去,我们到上海去!”那个男子,肯定了她底不洁,轻蔑的笑纹依然留在嘴边。但终于,他显得温和,走向她。
 
“窗外根本没有东西,你看!”他说,向窗外看了一看。“全是因为你!你跑出去打牌!”金素痕带着那种可爱的蛮横,叫。
 
“下次一定陪你了。……”律师颓唐地笑着,说。金素痕推开了他。
 
“我们明天到上海去。”金素痕说,坐在沙发上。“我不许!”年青的律师,带着那种官僚的严厉,说,因为金素痕刚才推开了他。
 
“你把窗子关上。我不和你争论,我要明天去!”金素痕冷冷地说。
 
“唉,蔚祖,你也饶了我吧。……”她在心里凄凉地说,一面穿上了拖鞋。律师觉得愁闷,无聊,又不想睡,于是重新打开了留声机。他和着留声机唱了起来,在房里徘徊着。……
 
金素痕几天后去上海了。农历三月间,观音菩萨生日的时候,她曾经从上海写信并汇钱给她底婶母,要她在神庙里替她敬香、布施。显然的,这个可怜的女人,觉得这样做是可以安慰她底创破的心的。蒋蔚祖曾经回到蒋家,第三天又逃走,从此失踪的消息,在她离开南京的前一天曾经被蒋秀菊带来,她不肯相信,但有着漠然的恐怖。于是以后她便一直未回南京。
 
蒋蔚祖从此就没有骚扰她了。她在上海买了房子,谨慎地过活着,直到一九三七年的空前的毁灭到来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底生涯中的灿烂的时日,是过去了。她在南京和苏州所做的那些扰动,是变成传说了。人们很少能明白藏在这个传奇底下的痛苦和毁灭。金素痕,在往后的时日,是抓住了剩下来的东西——金钱,而小心地、顺从地过活了。
 
蒋蔚祖失踪以后,蒋家姊妹都处在恐怖中,她们互相争吵。蒋淑媛曾经派人到金素痕家去侦察,但没有结果。蒋淑珍病倒了。第四天早晨,即金素痕闹鬼的第三天,蒋秀菊来找金素痕。
 
她信仰她底诚实和哀痛,认为金素痕决不能抵御这种诚实和哀痛。她认为这种诚实和哀痛是超于一切利害关系的。她决心说出一切。她脸上有紧张的、严肃的、感动的表情。
 
她上楼,敲门,听见了回答,推开门。金素痕蹲在房间中央收拾着箱子,各处堆着衣物。瘦弱的、苍白的、惊惶的阿顺站在桌旁。桌上摆着糖果,但他不吃。
 
看见是蒋秀菊,金素痕就怀疑地站起来,笑了一笑。金素痕披着短的大衣,带子一直拖到地上。她底脸上贴着纱布。
 
蒋秀菊,在第一个瞬间,就决定了要做什么:她看住了不幸的小孩。她底目光变得严厉。她走向沙发坐下来。又看着小孩,皱着眉。
 
金素痕,显然有些慌乱,抛开了几件衣服,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遮住了蒋秀菊底射向小孩的视线。“这样早。”她说,笑了笑。
 
“嫂嫂——我还是叫你嫂嫂,因为阿顺是我底侄子。”蒋秀菊严正地、高贵地说——一个年轻的,未出嫁的女子,她第一次用这种社会的、英勇的态度说话。明白她现在不是为自己说话,她心里就有力量,她感到她已经把金素痕抓在手中了。她看定了金素痕。“我问你,我很诚恳,一点都没有侮辱你的意思,你看得出——我问你,你知道我哥哥是真的死了,所以才结婚的吗?”
 
在金素痕心里,发生了一阵冰冷的战栗——她现在是弱者。
 
“他当然……”金素痕回答,停顿,想着什么,看着地面。“我抓住她了!”蒋秀菊兴奋地想,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那么他底尸首呢?不,你听我说,我和你没有仇,别人和你有仇,我却同情你!……也许你并不需要我底同情,不是吗?”她说,感到心里颤动着友情。
 
“你们找到……尸首吗?”金素痕嘴唇灰白,低声问,颓丧地看了她一眼。
 
“他没有死。”
 
“怎么?——阿顺,你听,她们说爹爹没有死。”金素痕匆促地转过身子去低声向小孩说。
 
“他当了叫花子,好几个月,四天前他回来了,……我三姐告诉他你结婚了……”
 
“瞎说……”
 
“你听吧,三姐告诉他,于是第二天他就跑掉了。你不知道吗?你凭良心说,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他?四天前?”金素痕说,一种恐怖来到她底脸上,她拉衣服,站起来又坐下。
 
“阿顺,她们说爹爹回来了。”她匆促地向小孩说,借以表明这一切是不可信的;但她底匆促的声音和动作证明了她底恐怖。
 
小孩,发出一种细弱的,窒闷的声音,哭了起来。“他当了叫花子,人家出丧,他替人家抗二十四孝,我在中华路遇见……”蒋秀菊激动地说,但被金素痕打断了。
 
金素痕,被小孩底哭声刺激,猛然站起来,冷酷地看着小孩。
 
“哭什么?滚出去!”她向小孩叫。她以阴暗的眼睛凝视着窗外的明亮的阳光。
 
蒋秀菊,浸在她底纯洁的欢喜里,看着她,看着窗外。那种青春的自觉特别生动地来到她底心里,她想到,她将是正义的、纯洁的、良心平和的——在阳光下行走。“我们大家都有罪……”她说,笑了笑,同时有了眼泪。“蒋秀菊!”金素痕愤怒地叫,“我不听你们底谣言!我认不得你……”
 
蒋秀菊失望地看着金素痕。
 
“其实我很同情你……”她慢慢地低声说,垂下了眼睛,她底上唇颤动着。
 
“我不认识你!……阿顺,过来!”金素痕抱起小孩来,向衣柜走去。
 
“我不怕你侮辱,你总有一天明白你自己,而感谢我……”蒋秀菊说,激动地笑着,看着阿顺,感到美丽的阳光、空气、街道,感到一切颜色和一切声音,感到这些都属于自己,感到自己假若在这里蒙受侮辱,便必会在外面,在心里,在上帝那里得到报偿,于是又流泪。
 
“我底哥哥底可怜的一生,留下这一个孩子,而他那般爱你……有拿这样的忘恩负义报答爱情的吗?”她说,站着,哭了起来。
 
“你还太年轻,小姐。”金素痕轻轻地回答,没有转身。“我希望你幸福!”蒋秀菊骄傲地说,活泼地摆了一下头,侧着上身走出门。
 
她走到街道上,站下来,望着蔚蓝的天空,觉得自己在这个天空底下,已经完成了一件最好的工作。
 
但她突然有悲哀。阳光照在玻璃窗上,照在车轮上,尘埃在嚣闹中飞扬——她突然有渺茫的悲哀。
 
“我刚才说了这些,这样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简直像一个社会上的女人!我是不是已经不纯洁了!是不是过去的一切都失去了!我并不假,那么我错不错?”她想。
 
她到生病的蒋淑华处来,向她述说刚才的一切——但没有说出自己所感觉,所思想的。
 
“我爽爽快快地问她,我又看着阿顺!我看出来她很害怕!‘那么他底尸首呢,假若依你说,他死了!’我问她了。她很慌,我没有料到。”她兴奋地说,脸发红,“我说‘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我不是你的仇人!你是不会随随便便就结婚的吧。’好,在她发慌的时候,我一口气一起告诉了她。好久好久她坐着不动。后来她完全否认!当然她是要完全否认的,是不是?你想想看!她其实可怜的很!”她兴奋地,快乐地说,“这样看来,哥哥当然没有到她那里去了……”她停住了。“但是,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她小心地说。“阿顺可怜极了,将来不知怎样……”因刚才的快乐而不安,她加上说;但又觉得自己虚伪,因为她此刻心里毫无痛苦。第一次的严肃的、胜利的社会活动,是在她心里造成了那么大的快乐与兴奋。她不安地看着蒋淑华。
 
蒋淑华躺在高枕头上,脸色苍白,眼里有阴沉的火焰,望着帐顶。
 
她拖白色的被单盖好手臂,嘴边有了不可觉察的笑纹。“他死了。”她轻轻地说,凝望着窗外。
 
蒋秀菊觉得自己有罪,沉默着。
 
桌上有金鱼缸和牡丹花。窗上插着新剪的纸花。在柜子顶上,燃着的檀香在金色的、精致的圆香炉里悄悄地冒着烟,那种幽寂的、洁净的香气,散布在空气中。
 
阳光照在床边的地板上。从远处传来的市场底骚闹,给这个阳光以特殊的意义。
 
婴孩在摇篮里发出了哭声。蒋秀菊以谨慎的目光看着摇篮,突然地明白了什么,严肃地抱起裹在黄色的棉绸里的小孩来。
 
小孩伸动四肢,柔嫩的、粉红色的眉头打皱。
 
“不要把你身上弄脏。”蒋淑华说。唇上有同一的不可觉察的笑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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