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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财主底儿女们 > 财主底儿女们_路翎_小说全文在线阅读 上部 第十三章(2)
特别是爱好个人底英雄事业的人,在这种时候有这种思想,歌颂微贱的沉默。或者是因为他们早已远离了这种微贱的沉默,感到痛苦,或者是因为他们企图逃避痛苦。这种痛苦在近代是不能解释到良心上面,或任何道德情操上面去的,这种痛苦,是由于人们觉得,他们底生活有缺陷——他们想着微贱的沉默,逃避这种缺陷。
 
但他们心里又不能信任。他们在一切微贱的沉默旁边作这种思想,因为他们永远在战争,而惧怕失败。微贱的沉默,常常给自我的英雄们以慰藉;它使他们得到了一种武器。他们认为这种武器,对于当代,是致命的。但这里的所谓当代,是指他们底仇敌们而言,并不把他们自己包括在内。他们,在心灵底最初的、丰富的感动以后,作着哲学底思辩,于是,尽可能地,把这种“微贱的沉默”的武器抓在手中。而因为这,他们更只觉得这个武器真实,而不去意识到自己心里的不信任。
 
“我们信仰理性,但也感到这种沉默的生和死底极其高贵的内容。”走进城门,看见温暖的灯火,和在雪上走着的稠密的行人,蒋少祖感到自己重新抓住了一切,于是他底思想活泼了起来,“人们是生活在偏见中,我也一样,但很明显的,一切意义并不因偏见而消灭。人们不能看见真正的人民生活——这种内容!中国是太痛苦了,但正因此,我们不能抹杀一切梦想,一切慰藉,一切艺术和文化;在人民生活底深处,每一种都有诗和艺术,好像是神秘的!革命要尊重诗!每一种都是痛苦的,也是高贵的,没有质的分别,但在量上面,谁多些呢?请你们明白我是对的!”他愤怒地想,走过故乡底街道。
 
“我们搭晚车到镇江去。”推开门,他忧郁地低声向陈景惠说。想到他和苏州已经再无瓜葛,冯家贵底苍白的脸便重新闪显在他底眼前,于是他刚才走过的旷野,街道,灯光,便在他底心里有了特殊的意义。他感到浓烈的凄凉。“小寄睡了吗?我们要爱惜时间。”他振作起来,说,看着灯。
 
蒋少祖夫妇来到车站时,上海学生们底赴南京请愿的队伍正被阻拦在站上。车站底烛光完全熄灭了,好像,这个国家,是已经到临了戒严的、战争的状态。列车停在不远的站外,月台上、月台附近、和路轨上拥满了人,发出了嘈杂的声音。蒋少祖夫妇走近车站时,警察正在用枪托驱赶月台上的人群。而从列车那边,雷鸣一般,发出了学生们底豪壮的歌声。
 
在积着雪的平原里,在呼吼的寒风里,黑压压的列车停着,从窗口伸出密密的旗帜来。旗帜挥动着,歌声突然爆发,站内的人群沉默了。警察们向列车跑去。发出了武器碰撞的声音。从路轨上,照出了两只手电底电光,于是,像开玩笑似的,有无数道的电光从列车向这两只手电射来,把两个警察可怜地暴露在强烈的白光中。
 
机关车是被学生们占领了的。他们拉响汽笛。随后,他们把车辆驶动——车辆慢慢地驶动,载着愤怒的歌声。警察们向天空鸣枪,于是车辆又停止。
 
学生们从列车向车站跑来。他们立刻就围住了警察们。最初是杂乱的叫嚷,最后,一个洪亮的、悲愤的声音镇压了一切。
 
“你们可以向我们放枪!可以向你们底兄弟姊妹们放枪,因为别人叫你们放枪!但是,同志,日本人也向我们放枪,向我们底兄弟姊妹们放枪,向你们放枪!”
 
“走开!走开!”警察叫。
 
“开过去!”从列车上面,发出了吼声。
 
“我们要死,也死在敌人底枪弹下!”那个青年在大风里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嚎叫。
 
“我们请你们让开!”一个女子底镇定的、勇敢的声音说。
 
在呼吼的寒风里,汽笛发出了挑战的尖叫。学生们跑回列车,车辆重新驶动,歌声再爆发。警察们向天空放枪,但列车镇定地驶进车站,驶过了车站。车头上的和窗口的旗帜在寒风里展开,激怒地扑打,招展着。
 
“我警告你们,前面有车子开来!”从月台上,一个严厉的声音叫。
 
“我警告你们,你们底生命握在日本人和汉奸手中!”从窗口,一个严厉的声音回答。
 
“你们底生命……”月台上的那个官吏,以愤怒的、激越的大声叫,但突然顿住,愤怒地转身,经过蒋少祖身边走进了车站。
 
列车停住了,因为有人发觉前面的路轨已经被掘断了。从车头上,发出了叫喊的大声,于是请愿者们拥下了车辆。他们,沉默着,迎着尖利的寒风,向积雪的旷野跑去。车内,洪亮的歌声继续着。被这歌声所陶醉,在雪地里,沉默的一群向远处跑去。
 
歌声响着,一切声音都沉默了。除了大家所凝视的,那在雪地里向远处跑去的一群以外,一切动作都停止了。冬季底风暴在高空鸣响着。
 
即使人们在战乱的年代曾经看到过同样的英勇,也决未注意过这种画面,这种歌声,这种动作,这种巨大的沉默——风暴是在高空鸣响着。警察和群众,在月台上和路轨上站着,凝视着跑动的一群,可以看到,在白雪上,围巾和女性底旗袍翻飞着。
 
但很快地,有一种寒冷的东西,在不被注意的瞬间侵袭了车站。人们好像因那跑远去的一群而觉得孤单,因缺乏那种热情和意志而觉得孤单;警察们和官吏们,因不能执行任何一种战斗而觉得孤单。列车里面的人们觉得孤单,因为分离了他们底同志们,因为在歌唱中间,他们突然地感觉到,一切种类的生活,是难以动摇的。
 
蒋少祖看着列车,觉得孤单,觉得这个苏州,这片平原,以它底顽固的、平常的生活冷漠地对待着年青的人们底这种英勇。
 
蒋少祖,在走进人群底最初的瞬间,便获得了严肃的安静,他觉得他和这个新的世界的联系,是坚强的。这种孤单袭击他时,他有了温柔的怜悯的感情。
 
他想到,在罗马共和时代,有一个著名的哲学家,因为替一个无辜者向暴君抗辩的缘故——这种抗辩是轻率而热情的——而流亡了出去。他穿着单薄的衣裳走出了罗马,在身边除一本柏拉图底著作以外没有任何东西。他流浪到遥远的边域中去,受尽了侮辱与损害。但终于他回到罗马了,是带着光辉的劳绩回来的,走进了石筑的圆形剧场,当着皇帝,元老院,和公民们,发表了他底胜利的演说,教导从罪恶、偏见与无知中拯救人类。
 
“……我们终于要胜利,虽然现在遭受着侮辱与损害!我是看见了青年人底英勇了,但务必使他们感到他们不是孤独的!”他想,没有想到要做什么,走下了月台。“我怎样帮助他们呢?”站在雪里,他想。那种光荣感在他心里颤动着,虽然他没有意识到。狂风摇动他,他站着,觉得自己坚强,安静,优美。
 
但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个胜利的、尖锐的、狂喜的喊声。一位女子从路轨上跑了过来,在风暴里发出了这种喊声。“我告诉你们……”她跑动着,举起了手臂,“我告诉你们,我们找到了!我们重新装好了!”她叫,狂跑着,好像只要叫完她所要叫的,她便可以死去。
 
一个警察发出了叫声。但车内底胜利的狂喊淹没了一切。蒋少祖流泪了。
 
“我经历了我底生命底最好的时光!我告诉你们,我们找到了!”他向自己说。
 
从雪地里,那一群欢呼着跑回来,然后,列车驶动了。列车发出有节奏的、轻脆的、愉快的声音驶动着——在它加速时,这种有节奏的、轻脆的声音便变成了缓缓的、沉重的车辆声,好像地下有雷鸣。从永不疲倦的青年们,壮快的歌声爆发了出来。异常意外的,月台上的激动的人们发出了喊声。
 
于是青年们发出了喊声,感谢这个虐待了他们的苏州。
 
在列车驰过去以后,月台上有了骚扰,灯光明亮了——在电话房里,人声嘈杂着。这时,突然的,苏州底学生们涌进了车站——但他们来得太迟了。
 
他们犹豫了一下,紧张地嘈杂着。他们是抬了食物来的,当他们下了决心时,他们便丢下食物,涌下了月台,向积雪底平原奔去,一面发出喊叫。
 
“傻子,他们追得上吗?”在蒋少祖身边,一位先生说。“他们追得上的。”蒋少祖冷静地回答,看着跑去的一群,直到他们消失。
 
在月台上苦力们和小孩子们,抢夺着学生们丢下的馒头。警察驱赶着他们。在这种嘈杂里,蒋少祖冷冷地站着不动。
 
风吹袭着,月台逐渐安静了。陈景惠抱着小孩走到蒋少祖身边。
 
“你听见那个女学生底声音没有?多好啊!”她说。“听见的。”
 
“我觉得我不能够说什么!”使陈景惠意外,蒋少祖突然以尖细的、兴奋的声音说,“我说不出来我底感觉。请愿是不会成功的。能否到南京是一个问题——这个车子,要冲过这么多的阵线。但是这个行动,对于学生们自己,对于中国,是神圣的!人需要生长,热情需要试练!我觉得安静,觉得美丽,觉得坚强!我并且能够觉得我是纯洁的!群众底行动就是民族底理性!”他把陈景惠当作他底热情的对象,兴奋地说着,但他忽然沉默了。
 
“她也想到这些么?”他想。
 
他又想到冯家贵。在善良的感情中,觉得自己有罪。“我们到南京去吧。看看……把钱交给淑珍姐,由她替弟弟妹妹们保管——我决定给他们,因为我们不需要。”他温和地,但坚决地说,同时抱过小孩来,在仁爱的、善良的感情中,轻轻地吻着小孩——小孩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灯光。……
 
“告诉我,什么事?你晓得,我总是说,高兴,就是不高兴;不高兴,就是高兴!快乐,就是不快乐,不快乐,就是快乐,懂得吗?”傅钟芬向陆积玉大声说。
 
除夕的夜晚,陆积玉在家里受了委屈,被那种简单的、牺牲一切的凄凉的思想所支配,走到落雪的、雾气朦胧的、响着鞭炮的街上来,并且走到蒋淑珍家里。看见傅钟芬底华美和活泼,她就默默地站下,觉得自己就是外面的那个蒙雾的落雪的暗夜,——觉得人生在冬天的夜里是特别的凄凉,流下了泪水。傅钟芬跑出,严肃地、感动地站下来,看着她,然后慢慢地挨近她,露出了坚决与友爱,向她说话。蒋淑珍,忍受着一切黯澹的思想,站在桌旁看着少女们。听到傅钟芬底话,她眼里有光辉,同时一个嘲弄的、温柔而羞怯的微笑出现在她底干枯的嘴边。好像这些话很使她羞怯。……
 
她走过来,塞了一个红纸包在陆积玉手里。陆积玉脸红,失措,低下了头。
 
蒋淑珍安静,虔敬而严肃。在蜡烛底摇闪的、堂皇的光明下,她底黑缎皮袄闪着光辉,她自己感觉到这光辉。
 
“钟芬,送积玉姐姐回家——就要回来,叫舅舅来!”“但是,我没有伞。我不要伞,妈妈!”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喝醉了的傅蒲生在房里唱着,在客人们中间打着圈子。
 
“下雪,多么好!”走到街上,傅钟芬说,右手搂着陆积玉底颈子,左手提着袍角。她们走在雪里。
 
街道因除夕而荒凉,充满了烟雾。灯光照在匀整的、洁白的雪上。雪片轻轻地降落,各处有鞭炮声。一辆马车颠簸了过去,马跳跃着,喷着热气。少女们沿着新鲜的车辙行走。“你看,大家都在过年!积玉,你这样!对了,这样!”傅钟芬强迫陆积玉搂住自己底颈子,“我想,这样子多好!要是没有过年,我就不想活了!我们明天要到夫子庙去,你去吗?”于是傅钟芬兴奋地沉默了。她听着自己底新皮鞋所踏出的清晰的声音。在这种声音里,她寄托了她底全部的幸福;假使有谁要妨碍这种声音,谁便不可饶恕。她严肃地,但任意地践踏了几下,试验着这声音,“啊,我怕时间过去!时间会过去!”她严肃地低声叫,于是又沉默。
 
陆积玉心思很繁重。她觉得脚冷,觉得胶鞋透水,想到假若自己有一双皮鞋的话……但她立刻又羞耻。然后,从她底恍惚的、烦闷的脸上,有一种忍从的、坚决的东西透露了出来。
 
“从明天起,我就十六岁了。要是不让我升学,我就死去。是的,就死,因为活着也受罪,人总要死——假若在下雪的夜里,听见这些爆竹声,死去是多么好啊!好像所有的人都和你告别,你含着眼泪,大家跑到你底床前,你就不孤零了!”陆积玉想,未听见傅钟芬又说什么。
 
“他们说,日本人总有一天要打到南京来——我不相信。”傅钟芬摇头。“啊,我想起来了!”傅钟芬快乐地叫,“我底妈妈说,你底妈妈在小时候会在地上磕雪人!她说磕出来像的很!多好玩,你底妈妈在小时候!会磕雪人,多好玩!”傅钟芬反复地说,因为觉得,妈妈会磕雪人,是一件奇迹。“她从前什么都爱闹。”陆积玉老成地说,在这个批评里,她感觉到一种亲爱的、凄切的、袒护的感情。女孩在这样地说到她们底妈妈时,女孩便长成大人了。陆积玉严肃地感到这个,而这种感觉增加了她所想象的死亡底意义。
 
她想到,广漠的世界上,从黑暗的天空里密密地落下雪来;在房内,有炉火,很多人低声哭着,然而已经迟了。“多可怜,多可惜,从此去了!”她在心里摹仿着很多人底悲伤的声音,说。
 
“我们轻轻地走,轻轻地走,多好呀!”傅钟芬说。……“哦,我问你,我想——你奶奶会要我磕头吗?我顶讨厌磕头了,尤其过年的时候还要磕头!”傅钟芬嫌恶地说。这时从她们后面,叫出了一个尖利的、疯狂的声音来。她们惊吓地跳开来,于是那个偷听了好久的顽皮的陆明栋跑了过去,踢着雪,跳着,唱着歌。
 
“死东西呀!死囚呀!吓死我了呀!当兵挡炮子的呀!”傅钟芬蹲下来,哭叫着。
 
陆积玉,因为自己底对悲伤的、美丽的死亡的想象,因为从黑暗的天空中是密密落着雪的缘故,宽恕了那个可恶的顽童,同时以悲伤的、温柔的眼睛看着傅钟芬。傅钟芬,在这个时间里,对于她是值得怜悯的,但同时是陌生的。十字街头燃放着鞭炮,后面的店家燃放着鞭炮,浓烟在雪上弥漫着。从深黑的天空里,大雪无声地降落,飘过安静的、甜美的灯光……
 
蒋淑珍送蒋少祖和蒋纯祖出门。在门口站下来,用眼光制止了蒋少祖。
 
“看见你们夫妇,看见小寄,看见你们兄弟,我就喜欢,我真是说不出来我这两天的喜欢,打个比方说,我觉得我底心又活了!”蒋淑珍热烈地可怜地低声说,抓住了蒋少祖底手臂。“在现在的中国,各人的生活是不同了,这是没有法子的事,但是我们为谁而活呢?所以一定要记挂我们,给我们信,又要小心危险,你做的事顶危险,你说那两个女学生惨不惨啊!”她提到了她几天前看到的、被两个警察侮辱了的女学生。“蔚祖的事,我总记在心里,当初我——对不起爹爹啊!我就希望他早日解脱!如今是一年了,好不容易又一年!可怜的蔚祖是在天堂里,他是纯洁的人啊!我总记在心里,我也不是想报仇!为什么要报仇呢?各人底苦都够了,我只想我们想个法子,从金素痕手里把阿顺要回来!再比方冯家贵,要不是你去苏州!少祖,你真好啊!”她沉默,望着街心。她原谅了弟弟底一切了。“告诉我,苏州怎样了呢?”蒋淑珍,流着泪,低声问。
 
蒋少祖有忧愁的、温柔的、顺从的笑容,像他少年时在这个姐姐面前常常有的。
 
“多么快的日子啊!想不到你们都长成这样了!”在一种幻梦的状态里,蒋淑珍说,嘴边有凄楚的微笑。
 
在蒋少祖脸上,出现了一种抗议的表情。——他不愿姐姐这样说。
 
“姐姐,你放心。”他说,笑着。
 
“在如今的中国,什么事能够放心呢?有谁管我们底命运呢?——但是我不该说多了!明天你来!那么,纯祖,明天早上你来!”她向严肃地站在旁边的蒋纯祖说。“我来。”
 
“你想,读书问题解决了!你千万不要闹什么运动。”蒋纯祖沉默着,嘲弄地笑着。
 
“好,弟弟,恭喜你们!”她说,走到街边,站在雪里。“恭喜,姐姐。”蒋少祖回答,跨到街心去。
 
蒋淑珍站在雪里,叹息着,看着他们消失。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两个弟弟,并且觉得,在这个除夕的荒凉的街道上,只有她底两个弟弟在行走,她叹息着感谢神明。
 
蒋少祖和蒋纯祖好久沉默着。他们互相觉得陌生,怀着不安。蒋纯祖觉得,哥哥走在他旁边,妨碍了他底热烈而凄凉的孤独。他是好久便准备着在这个落雪的年夜里享受这种孤独的。他需要自由,深深地走到雪里去。蒋少祖和蒋纯祖脸上,同样地有着矜持的神情。
 
“你在课余的时候,读些什么书?”蒋少祖拘谨地问,拍去了肩上的雪。
 
“功课太繁重,什么书都不能读。”蒋纯祖回答,好像早已准备好了一样。“我想你在上海寄一点书给我——什么书都好!”他说,那种对一切人的亲爱的感情,对哥哥发生了出来,他眼里有虚荣的、满足的光辉。
 
“好的。多读一点书。”
 
“我想到上海去读书。”
 
蒋少祖沉默着。
 
“暂时不必去吧。”
 
“我们学校里,我们什么都得不到。我和几个同学在一起……”他说,兴奋地笑出声音来,没有能够说清楚。
 
“暂时,应该安心。”蒋少祖说,显然在想着别的。
 
蒋纯祖看了哥哥一眼,觉得自己底兴奋被冷淡,觉得自己底可耻已经被哥哥发现,那种对一切人的仇恨感情,对哥哥发生了出来。
 
“你到淑媛姐姐那边去吗?”走到十字路口,蒋少祖问。“他讨厌我。”蒋纯祖屈辱地想。
 
“我去。”他说。他转身走开,但在街边站下来,看着哥哥消失。他有些凄凉,但同时觉得哥哥可怕。
 
“一个人,怎么能够变成那样呢?但是我懂得,他有凄凉蒙在心里。是的,是的!但是,一个人,是不是应该骄傲而不仁慈?我多么孤零!”他向远处望去。街上迷茫着雪和雾,没有任何行人。于是他完全忘记了哥哥和一切人,只感觉着自己——热烈的生命。他觉得迷茫的雪和雾,远处的灯光,深邃的、深邃的天空,全为他而存在,具有特殊的意义。他解下大衣带,敞开大衣,在雪中走去。“我走、走、走,走到远远的地方去!我要找一片完全荒凉的地方,除了雪和天以外,只有我自己。”于是,为了从周围的现实的一切脱离,他用习惯的方法痛苦着自己,想着他底孤零,他底不幸,他底凄凉。最后,一种热情,带着一种欢悦,在他心中燃烧了起来。他觉得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可爱的、美丽的、丰富的。一切都在颤动着,一切都在歌唱,他,蒋纯祖,在歌唱中光荣地行走,在雪中行走,像远处的那个神奇的、哀伤的、美丽的、穿着白色的大围裙的、捧着花束的少女。他想到,一束火柴在黑暗中擦亮了,照着白雪;在火柴将灭的时候,这位白衣的少女走了过去;火柴熄灭,天上降下了花朵。以后,这个少女在雪中奔跑,找寻一个人,当然,这个人是蒋纯祖。“她跑得那般快!裙子飞扬起来,但是,我在这里!是的,我要忠心,要在她面前死去,血流在雪上!于是她把花朵堆在我身上。但是我看见窗户又亮了,照着雪,茫茫的雪!我听见了歌声,我走进了宫殿,我抽出了我底剑,像拿破仑底剑!我要拯救这个世界,而除非他们伏在我底脚下,我是决不饶恕!……多好啊!灯光多好啊!雪多好啊!世界多好啊!但是,她,从西伯利亚来,叫什么名字呢?对了,叫苏菲亚!啊,苏菲亚,我底苏菲亚!”他说,点着头。
 
他走上了大路。宽阔的街道、雪、烟雾、和灯光,给他造成了一个优美的、纯净的世界。他跳了一下,在雪上滑行起来。然后,大半由于故意的,他跌在雪里,在雪里滚动,伏在雪里。
 
“多么冷啊!好极了!”他想,伏在雪里望着远处的灯光。“现在是深夜了!人们又过去一年了!还差几分钟,人们又送走一年了!在这一年内,他们做了些什么呢?将来,他们会怎样呢?”他凄恻地想,忘记了他底苏菲亚了。“天天啼哭、吵架、骂人、希望,柴米油盐,生活是这样吗?我将来也要这样过活吗?”他在雪里支着腮,想。“中国是充满危险了!很多人死去了!很多人为了他们底祖国,受尽了侮辱!暴风雨是要来了!我要永远离开这个地方,这些人!但是,怎样呢?我将要怎样过活,怎样死去呢?”他说,雪悄悄地落下来,盖在他底身上,他觉得幸福。“听着这些爆竹吧,啊,啊!到了,街上一个人也没有!爆竹是多么响!多么密!雪是多么密!而南京是多么大,多么大!夜是多么深啊!我终于要离开你们啊,但是有什么法子呢?南京!南京!南京!”他说,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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